57 第四個故事

剛出一望莊便燒了火陽紙,密信送出,請散塵即刻将上清宮的魂修抓了。回去的路上沒了盧夜生,一行人的腳程快了許多,不幾日便趕了回來。

只可惜,裴曉珅慌張逃命之際連傷了六名弟子,被大宮主打得昏死過去,至今不清醒。事不宜遲,計青岩坐在那幹瘦如同枯柴般的裴曉珅身邊,把着他的手腕閉上眼。

“不錯,是個魂修。” 體內戾氣洶湧,當是殺過不少人。

石敲聲坐在一旁,情緒最為複雜。石蘊聲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不小心撞上陸君夜洩露關靈道聽魂之事,要不是這魂修把石蘊聲的魂魄鎖在魂石裏,他們一時半刻也查不出叛徒是誰。如此說來,這魂修在石蘊聲一事上不但沒有罪,反而有功。

然,魂修者死,仙律不可違。

“他為什麽要幫我們抓陸君夜?” 關靈道問。

就這麽抓到了藏得如此深的魂修,簡單得不可思議。

石敲聲小聲道:“我哥死時身上沒什麽傷痕,看起來就像是魂修所殺,再加上那時又出了黑色壇子的事,誰都覺得這事是魂修做的。興許他心中不服,這才要将陸君夜揪出來。”

“裴曉珅是個五靈根,資質低劣,陸君夜向來瞧他不起。他屢次想要在微明宮讨個差事做,卻都被陸君夜不輕不重地打發了。” 大宮主莫白齊早已經着人查了,“想是多年的積怨,忍無可忍。”

宋顧追道:“如今該如何處置他?”

“老宮主吩咐,一旦查明是魂修,三個月內若還不醒,直接将他殺了。” 莫白齊又道,“青岩,我們那天商議的事,盧家答應麽?”

宋顧追将當天的事說了一遍,又道:“沒機會與地蘅道長細談。也不知盧夜生私下裏對地蘅道長說了什麽,道長竟然就這麽答應讓他回家了。”

不錯,計青岩此行除了助盧夜生返家,更要緊的是私下裏商議聯合抵抗紫檀宮一事。

紫檀宮在上清宮和水行門藏了奸細,不但散塵大怒,戚寧之父也忍不下這口氣,如今盧夜生手上那名單極是要緊,他們借着殺魂修的名義,順便将藏在其他門派裏的紫檀宮奸細也一并查出來,借此聯合南朝大小門派,以備将來出事。

歸墟神宗與紫檀宮來往密切,盧家卻與歸墟神宗有仇,因此盧家可以拉攏,計青岩此行就是要試探他們的口風。

只可惜,他什麽都沒來得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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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門臨敵,最怕的就是後院失火。紫檀宮此舉叫人惡心之極,勢必引起衆怒,南朝各派再不聯合起來,将來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事。只是他們卻也不清楚,紫檀宮為何要安插奸細,難不成就是為了打探幾個聽魂之人?

如今奸細死了,魂修也昏迷不醒,事情就此硬生生地嘎然而止。

上清宮傷筋動骨,總執事齊玄機接替陸君夜,上下皆受影響,不免又要整頓适應。計青岩手上有了魂修的名單,隐藏在各大門派的暫且不好去抓,流落在凡間的卻也要找出來殺了,去中原的事不得不暫且停下,他四處奔波,極少在上清宮露面。

石敲聲近來極少出門,關靈道暗中修煉之餘,時不時找他說話聊天,排解心事。不知不覺間,寒冬的雪逐漸融化,這日清晨出門的時候,陽光溫暖,松樹上堆積的厚雪看起來有些透明,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

君墨正在門口靜靜地等着,嘴裏叼着一張字條。

關靈道蹲下來揉君墨的腦袋:“真聽話,今天是你生辰,七歲了?”

君墨晃着頭把他的手甩下來,紙片不留情地扔在地上,露出兩根毒牙。

關靈道黑着臉從地上撿起紙片:“誰稀罕摸你?我家公主比你好摸多了。”

【幫我來收拾哥的東西,順便給君墨慶生】

石敲聲想收拾石蘊聲的東西,那就是說他已經恢複得差不多,可以将此事放下了。關靈道帶上幾只去年秋天采的蘋果,低頭看着與他作對的青蛇,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它從地上撈起來,往石敲聲的住處而去。

君墨七歲生辰,石敲聲自然不能準備長壽面,前些日子偷偷與關靈道進了後山,抓了許多只山老鼠。這時候裝着山老鼠的籠子端出來,君墨便撲上去纏着不肯走了,黑黝黝的雙目望着石敲聲,安靜地等着他把籠子打開。

“果然是個小孩心性,當真好哄。” 關靈道小聲笑它。

石敲聲不知該說什麽,這兩個的心性不相上下,要不是有他在,只怕不到片刻就能為點雞毛蒜皮的事打起來。

關靈道坐下來收拾石蘊聲的衣物:“這些還能穿呢。”

“都裝到箱子裏,我想看的時候再看看。” 石敲聲低着頭,慢慢地翻着手中的紙張。

他平時看書比常人翻書還快,此刻的速度卻與關靈道差不多,關靈道把臉湊上去:“看什麽?”

“我以前出門時給哥哥發回來的消息,他全都留着,都在這裏。” 聲音不知不覺地有些低落。

“蘊聲哥哥為人細致,只要有關于你的東西,他自然不舍得丢。” 這話說出口又覺得有些不對,石敲聲面色微黯,關靈道趕緊岔開話題,“他專管傳遞消息,喜歡留着這些也不奇怪。”

說到這裏他想起件事:“你說,陸君夜究竟是怎麽得知我能聽魂的?”

這是迄今為止所有人都迷惑不解的事,真正知道關靈道能聽魂的只有散塵、計青岩和關靈道,石敲聲和宋顧追雖然猜出來了,也心照不宣地什麽都沒說。這些人都不可能洩密,那究竟是誰?難不成是因為關靈道屢次跟随計青岩下山,被他猜出來了?

關靈道聽魂的事連青衣也不知道,陸君夜究竟是怎麽查出來的?以免有疏忽,他們将陸君夜近半年來收到的消息查了個遍,也沒發現任何端倪。

但雖然別人不清楚,關靈道卻明白,還有一個人知道此事,那就是上清宮藏匿的魂修。

這魂修清楚關靈道的底細,還知道他九歲之前發生的事。

這魂修就是裴曉坤,可他就是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麽。

如果真是裴曉坤洩露了消息,他的目的何在?是為了把關靈道趕出上清宮,還是為了暴露陸君夜?

從石敲聲的住處出來,關靈道去了木折宮的丹房,如今他仍舊執掌玄真房,門規不可違,半月一次的清掃不得不做。

還沒到,遠遠地只見隋天佑正在丹房外坐着研磨靈草,關靈道自從拆穿他偷竊之後就沒跟他說過話,也對他沒什麽好感,低着頭一聲不響地進了玄真房。

隋天佑擡頭看了看他,沒說話,繼續将靈草慢慢磨成粉。

不多時,關靈道從玄真房裏走了出來,半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隋天佑。

“你找我有事?” 隋天佑不知為什麽有些心跳加速。

“陸君夜找你問過我的事麽?” 關靈道的聲音略有些低沉,同平常不太一樣。隋天佑那時候就住在他隔壁,多少應該發現了不對勁的事,陸君夜說不定找他問過話。

隋天佑有些微怔,沉思許久,突然間想起兩個月前他偶遇陸君夜,的确是莫名其妙地聊起了關靈道的事。

“他問我你為什麽時常跟随三宮主下山,有何種本事,” 隋天佑的臉色難看,“我說、我說沒聽說你有什麽本事,修為也不高,不明白三宮主帶你下山做什麽。”

“……”

陸君夜會這麽問,可見當時已經對關靈道起了疑,隋天佑這麽回答,想必更加加深了他的疑慮。關靈道什麽本事都沒有,計青岩帶着他下山做什麽?

可是這也不能确認他能聽魂啊,他從隋天佑這裏沒問出什麽,接下來會做什麽?

“我就算再沒本事,也不會偷竊,更不會陷害人。” 關靈道輕描淡寫地撂下一句,“你除了會壞事,還會做什麽?”

隋天佑低下頭不言語了,心道:你那黑色壇子裏面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何苦說別人?

關靈道撿起掃帚,在昏暗的丹房裏清掃地上的爐灰,心思早已經神游天外。隋天佑忽然又從外面小聲道:“陸君夜跟我說完話之後,有只青鳥飛落下來遞消息給他,他就走了——這個有沒有用?”

有個屁用。

陸君夜是微明宮的宮主,收到消息算什麽奇怪的事?

關靈道低頭繼續打掃着地面,突然間怔愣片刻,把掃帚一扔,急匆匆地出了玄真房,一聲不吭地飛走了。

陸君夜懷疑關靈道聽魂,到處探聽消息,如果有人不聲不響地送消息給他,他必定心中存疑,因此關靈道聽魂一事多半是他自己查出來的。要是沒什麽線索,他會怎麽辦?

他不至于愚蠢到當面詢問石敲聲、宋顧追和散塵,所以他接下來會查什麽?

關靈道來到從淵宮隐蔽的後山腳下,青衣穿着一身單衣,正在已經化了的瓊湖邊坐着,輕輕敲擊一塊白色的靈石。

“青衣,我有一事相求。” 關靈道小心翼翼地輕聲問。

青衣轉過頭來,目光似在詢問:何事?

“我想學如何以火陽紙傳遞消息。” 以火陽紙傳遞消息是執事以上才能學的東西,關靈道還沒那個資格。

青衣卻也沒有拒絕,抽出一張火陽紙燒了,打着手勢:你去過風廳領取火陽紙,那裏有人教你。

過風廳乃是上清宮所有來往消息分門別類、記錄之處,因為事關重大,甚至關乎門派安危,隸屬執掌防禦的從淵宮,有弟子看守。幾日前他們來調查陸君夜近半年來的消息,在這裏接連待了四個時辰。

如果不是有石敲聲,怕是幾日幾夜都看不完。

“如有時間,我再順便查查陸君夜的事。” 語氣随意了些。

青衣點了點頭。

關靈道來到過風廳,果不其然有個弟子已經在等着,關靈道耐着心思學會了用火陽紙,随口道:“上次我們來查近半年來陸君夜收到的消息,遺落了幾處,青衣讓我再查查。”

關靈道前些日子跟随青衣來查此事,這弟子認得他,将他的名字記下來,引着關靈道去了樓上:“已經收到青衣的消息了,請便。”

這裏空曠無聲,略有些陰暗發黴,一排排的櫃子高達三四丈,存有幾十年來上清宮收到的所有消息,依照日期年份全都整理好。

上次他們看的是陸君夜的櫃子,這次關靈道路過時卻沒有停,兜轉着找到一個靠牆而立的櫃子,落了下來。

【石敲聲】

這櫃子裏,有石敲聲自從入上清宮以來收到或者發出的所有消息。

思來想去,散塵與計青岩畢竟無人敢惹,這事的問題多半還是出在宋顧追或石敲聲的身上。宋顧追是木折宮總執事,消息太多太雜,費時吃力。石敲聲所有的消息還不足他的一成,找起來總是方便些。

他在櫃子前坐下來,找出所有記錄了消息的紙張,慢慢翻看。

石敲聲的消息雖不多,卻當真是啰嗦無比,尤其寫給石蘊聲的,大小瑣事毫無遺漏,連晚上睡覺的床舒不舒服,君墨睡覺何種姿勢都要寫出來。

關靈道細細翻看着,不知不覺幾個時辰已過,突然之間,他停下來,低頭望着一行字。

【有關靈道在,事半功倍,今日便歸。】

這是信裏的最後一句話。

信寫在去年八月初,關靈道頭次跟随計青岩下山,也就是那一次,他們在水都城找到那黑色壇子。

可是這句話絕不是石敲聲寫的。

他平素從來不會忘記,六七歲時讀過什麽也能倒背如流,如此明顯的洩密之言,石敲聲當時就算不小心,也不會事後想不起來。

這最後一句話是假的。

關靈道低頭地坐了許久,下樓與剛才那弟子說笑一陣,又去了石敲聲的住處。石敲聲人不在,關靈道從角落的箱子裏扒拉半天,掏出去年八月石敲聲寫給石蘊聲的同一封信。

果然沒有最後那句洩密的話。

同樣一封信,石蘊聲拿在手上的,與過風廳存下來的竟然不一樣。換言之,有人在過風廳的信裏動了手腳。

什麽人在這封信裏動了手腳,是為了什麽?

關靈道整個晚上都沒能睡覺,長夜寂靜,睜着雙眼望向窗外。

這兩個月來發生的這許多事,就像被一條無形的絲線牽着,無人不是那條絲線上輕晃的木偶,他從開始就大錯特錯,直到今日,才突然發覺早已經上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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