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冤家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直至第日早晨才見停,碧空如洗,涼風習習。
秋空站在檻窗前吸了口清新的空氣,這才走到床邊叫醒陶嫤。姑娘一夜好眠,大爺在床邊陪了她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時才回去休息。她們丫鬟看在眼裏,都覺得大爺是真疼愛姑娘,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父親能做到這份兒上,大爺此舉實屬難得。
更別說因為姑娘一句話,他就同意将自己的侍妾發落出府。
陶嫤從被子裏爬出來,露出毛茸茸的一顆腦袋,迷糊地睜着眼問:“陸氏呢?”
難為她醒來第一件事竟是關懷陸氏,秋空将她扶起來,蹲在腳踏上為她提上撒花笏頭履,不無唏噓道:“還在外頭跪着呢,方才大爺走時也沒讓她起來。說是任憑姑娘您發落。”
陶嫤漫不經心地哦一聲,随手撥弄兩下今天穿的衣裳,“那就再讓她跪一會兒吧。”
她氣血紅潤,粉腮玉顏,一點也不像昨天才發過病的模樣。
其實她原本就沒事,只是做了一場戲欺騙衆人罷了。昨天陸氏掐着她的脖子時,她是真個呼吸不暢,但不至于病發的地步,不過為了讓陶臨沅更加厭惡陸氏,她不介意假裝病發。
因着事先跟周溥商量好了,是以昨日他來診斷時并未拆穿她,反而像模像樣地給她救治。
想到周溥當時一本正經的神情,陶嫤忍俊不禁,起身道木架旁盥洗,“我今天想去錦繡閣看一看,挑選幾匹布料,置備過冬的衣裳。”
她正處于身體抽條期,這半年長了不少個兒,去年冬天的衣裳已經穿不下了。她生得嬌小玲珑,比同齡人矮了半個頭不止,殷氏為此操碎了心,好在她這半年争氣,總算開始長個兒了。
不僅如此,連胸口那兩團也開始漲疼,用手輕輕一碰便疼的不像話。這事她經歷過一回,是以清楚怎麽回事,不如上輩子來得苦惱,一切講究個順其自然。蓋因她知道日後這兩團肉會越長越大,到最後像兩顆圓潤的桃子一般,自己一只手都握不過來。
白蕊替她換上櫻色芙蓉紋吳羅襦裙,低頭整了整刺繡牡丹紋花邊袖緣,笑着感慨道:“幸虧夫人臨走前讓人趕制了幾件衣裳,姑娘穿着剛剛好。”
說完不見陶嫤有回應,這才恍悟自個兒說錯話了,恨不得抽自己倆大嘴巴子,“姑娘……”
陶嫤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坐在鏡奁前挑選首飾,“我也很感謝阿娘,她總是替我考慮得周到。”言訖偏頭,笑吟吟地詢問白蕊,“那我今天挑選布料的時候,順道給阿娘選幾匹如何?”
白蕊哪敢再多說什麽,點頭不疊:“姑娘想做什麽便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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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尚未及笄,手裏的首飾不多,卻每一件都尤為珍貴。陶嫤挑了個玉蟬金雀釵別在頭上,鏡子裏的俏臉容光明異,燦如皎月。她皮膚柔嫩,連半點毛孔都看不到,根本不必塗脂抹粉,就這樣出門正正好。
走出影壁沒幾步,便看見院門口跪着的陸氏。她淋了一夜的雨,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發端尚在往下滴水,模樣瞧着既狼狽又可憐。
陶嫤走過她身旁時停了下,轉頭看她:“你知道阿爹打算怎麽處置你嗎?”
陸氏這才擡起頭,一張臉幾乎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她空洞的眼睛在看到陶嫤後慢慢回神,最後變成滅頂的憤怒和憎恨,“你還想怎麽陷害我?”
“我陷害你了嗎?”陶嫤不解地問,少頃莞爾一笑,“我只不過把你做過的事還給你而已。阿爹不會再護着你了,他答應把你許給別人,希望你日後好好過日子,別再肖想那些不屬于你的東西。”
陸氏渾身一纏,不可置信地哆嗦着:“不可能……是不是你說了什麽?一定是你!”
她不相信,以前他曾在她耳邊說過綿綿情話,對她百般疼惜,難道那些都不作數了嗎?她好不容易盼來殷氏離開的一天,怎麽能就此甘休!
陸氏一面念叨着一面想站起來,奈何跪了一夜,雙腿早已不聽使喚,尚未站穩便摔了下去。
陶嫤眼疾手快地後退兩步,眼睜睜地看着她跌倒在地,唇角微揚,略帶譏諷:“就是我。”
說罷想起什麽,對她冷眼旁觀,“當初你挑撥我阿爹和阿娘的關系時,就應當想過會有這一日。你以為自己做的那些事,當真沒人知道嗎?”
當年陶嫤才四五歲,殷氏的一顆心全系在她身上,每天便是照看她和陶靖。有時陸氏要來看她,殷歲晴便将她拒之門外,陸氏因此常跟陶臨沅哭訴,說殷氏故意為難她,誤會她的一番心意。
她的淚水配上演技,陶臨沅很輕易便相信了,為此不止一次跟殷氏說起這事。然而無論他怎麽說,殷氏就是不同意陸氏接近陶嫤,兩人為此吵了不止一兩回,誰都不肯後退一步。
那時陶嫤小,根本不懂得阿爹阿娘争執的原因,為此吓哭過許多回。陶靖年齡比她大,便在一旁哄着她,不厭其煩地給她抹眼淚。
陸氏就是用這種手段,讓陶臨沅和殷歲晴的關系逐步惡化,以至于如今無可挽回的地步。
陸氏擡起頭,露出一雙飽含惡毒的眼睛:“如果他們真有感情,即便我挑撥也沒用。他們走到這一步,全是自作自受!”
陶嫤面不改色,“你走到這一步,也是自作自受。”
說着讓霜月去叫仆從來,領着陸氏回杳杳院,收拾幾身衣裳送出陶府。當陸氏得知對方是西街楊家老六時,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絕望:“不,我不去!”
楊家老六臭名遠揚,同一坊裏住着的都聽過他的名聲,對他的惡行更是有所耳聞。
陸氏一個女人,怎麽掙得過兩個仆從的力氣,何況她才跪了一夜,渾身無力,幾乎毫不費力便被拖了下去。
看着她越來越遠,陶嫤收回視線,面無微瀾地繼續往前走。
錦繡閣裏多是時下最受歡迎的料子,顏色也染得好看,很适合用來縫制冬衣。陶嫤給自己挑了七八匹布料,又給殷氏挑了兩匹胭脂色和葡灰色的吳羅,還有兩匹綢緞,全讓身後的婢仆抱着,她一身輕松地走向馬車,準備回程。
正逢此時,路那頭沖來幾匹駿馬,最前頭的兩人衣着錦麗,瞧着有幾分面熟。
陶嫤在丫鬟的呼聲中回神,連連後退數步,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馬蹄的踐踏。前面一人籲一聲勒緊缰繩,停在路邊,回頭定定地看着她。
陶嫤随之看去,終于想起來這人是誰了,不正是滿月宴那天被她認錯的瑜郡王世子麽?
對方非但沒有道歉,還一直無禮地盯着她看,陶嫤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她更不可能主動與他搭讪,于是轉頭踩着腳凳上馬車,吩咐車夫直接回府。
路上白蕊惴惴不安地問:“姑娘,他該不是認出您了吧?”
陶嫤支起下颔,不以為意地回應:“就算認出怎麽了?我那天又沒做什麽事,不怕他認出來。”
充其量就是将軍驚擾了他,他堂堂一個世子,還能跟只寵物計較不成?
陶嫤很快将這個問題抛擲腦後,打算着何時去楚國公府一趟,把給阿娘買的布匹拿給她。
轉眼馬車回到陶府,行将踏入大門,陶嫤便覺得今天的氣氛不大對勁。府裏安靜的過了頭,阍室裏的下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陶嫤好奇地瞥了他們一眼,大步往正室走去。
正室遠遠看着還很太平,随着她越走越近,便能越加清晰地聽到裏面憤怒的命令:“把叫叫交出來!”
這是……陶嫤一個激靈,猶豫着該不該進去。
陶臨沅堅決地道:“叫叫是我的女兒,我絕不容許你帶走她。”
那聲音冷冷一笑,寸步不讓:“她更是歲歲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裏面沒了聲音。
陶嫤頭皮發麻,認命地邁過門檻走了進去,看向屋裏的人:“大舅舅。”
屋子正中央站着一位人高馬大的男人,他五官硬朗,一身豪爽,看着比陶臨沅大不了幾歲。此刻見到陶嫤進來,立即改變剛才冷硬的态度,驚喜地應了一聲:“叫叫怎麽來了……”
話沒說完,看到她額頭未拆的白練,頓時拉下臉來:“你的頭怎麽受傷了?”
陶嫤摸了摸額頭,已經不怎麽疼了,不過周溥說還得再換幾天的藥才不會留疤,她便一直沒拆卸。“不小心撞了一下,不要緊的。”
盡管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殷鎮清仍舊不相信:“好端端的如何會撞着?”
說罷對陶臨沅的怒意更上一層,轉頭不容拒絕道:“看來你非但不是好夫婿,更當不了一位好父親。叫叫我便先帶走了,讓她在國公府多住幾日,待傷好了再送回來!”
陶臨沅眉峰一低,自然不同意,“叫叫的心疾才發作過,不宜多處走動。”
殷鎮清不甘示弱地回應:“楚國公府有專門的大夫,能随時應付她的疾病。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叫叫去收拾東西,随後我帶你回國公府。”
陶嫤惘惘地,被大舅舅舉動弄得發懵,“哦……好。”
正好她剛給殷氏買了布料,回來的路上還在發愁該怎麽送給他,這下好了,她可以親手送給殷氏。
陶臨沅本不同意,但看陶嫤一臉興致勃勃,又不忍掃了她的興。況且她已許久沒去外公家,偶爾去住幾天未嘗不可。
陶臨沅唯一怕的,是她這一去再不回來了,就跟殷氏一樣。
好在陶嫤只說去住幾天,過不久便會回來,他這才安心。
坐在回楚國公府的馬車上,殷鎮清騎馬跟在一旁。陶嫤掀開半邊簾子,忍不住問道:“大舅舅為何特意接我回去?”
舅舅們雖然寵她,但一般不會直接去陶府要人。
她太過機敏,殷鎮清想着反正是瞞不住,倒不如實話實說:“歲歲這幾天郁郁寡歡,不吃不喝,舅舅是想讓你勸勸你阿娘,讓她凡事看開一些。”
陶嫤心下一緊,“阿娘怎麽了?”
殷鎮清道:“她得知阿爹要将她許給瑜郡王做續的消息,說什麽都不願再嫁,正跟阿爹鬧脾氣中。”
阿娘的脾氣她再清楚不過,她不想做的事,旁人怎麽逼她都沒用。就像陸氏那次一樣,她寧願與陶臨沅撕破臉,也不願意妥協。
陶嫤忍不住嘆息,惆悵地放下簾子,心中感慨萬千。
要她勸阿娘改嫁嗎?她還真不知道怎麽開口啊。
正胡思亂想間,車辇已經來到楚國公府門口。白蕊扶着陶嫤下馬車,便見幾名小厮正牽着另外幾匹馬往馬廄走去,殷鎮清随口一問:“府上有人做客?”
那小厮如實答:“是瑜郡王父子來了。”
陶嫤一個趔趄,扶着白蕊堪堪站穩,腦海裏赫然浮現出街上那一幕,以及瑜郡王世子那意味不明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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