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追而複問

墨鯉立刻離開了這座宅院。

因為這裏有樹木、有院牆,還有十來間大大小小的屋子,如果一個武功高強的人想藏在裏面不被人發現,真是再容易不過了。誰知道那個窺伺者是已經走了,還是隐藏在暗處?

此地非久留之地!

墨鯉一口氣跑出了半裏路,看着左右無人,這才放慢速度,迎着風雪裹緊外袍開始發愁。

最初薛知縣說起孟戚的時候,墨鯉并不感到畏懼,還有一些好奇,因為秦老先生說過,像他這樣的武功,只要不對上千軍萬馬,基本上遇不到什麽要命的危險。

中毒?自己就是神醫。

被騙?這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很多騙局對于真正的高手是沒有用,一力降十會。

墜入情障?也有可能,不過秦逯非常了解自己的學生,知道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到底有多小。首先墨鯉從小對人的美醜就沒有具體的概念,一個病弱無力的美貌女子,跟一個滿面膿瘡的乞丐婆子在墨鯉得到的待遇是一樣的,秦逯為此曾經得意的表示,這說明墨鯉擁有行醫濟世的天分。

其次還是學歧黃之術導致的,既然要行醫治病,那麽病患不止有男人,還有女人。再說要是忽然遇到一個孕婦難産,眼看就要一屍兩命,作為大夫總不能袖手旁觀吧?哪怕這種情況都是診脈之後隔着簾子指揮接生婆子,可是大夫的腦中也得有個概念,總不能連孩子是哪兒出來的都不知道。

墨鯉八歲的時候,秦逯就用刀削了兩個木人教他辨識。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自幼學起,更能心無雜念。

秦逯說不好別的,但至少能确定冠絕天下的十六天魔舞,在他跟墨鯉面前跳上一天一夜也不會有什麽效果。什麽輕紗飛旋,似遮非遮,玉體橫陳……都不會讓他們遐想,倒是有可能從她們偶爾袒露的胸膛看出她們是否患有囊腫,嚴不嚴重、要不要吃藥。

這樣一來,色誘就很不好使了。

秦逯從前想過,将來會讓自己學生心動的女子,該是怎樣的人,然後他一不小心就想到自身了,答案是沒有。這才勞心勞力地給墨鯉安排了在竹山縣的生活,現在知道了墨鯉的真身,估計再操心這些事的也是跑去神怪志異了。

因為秦逯不遺餘力地稱贊自己學生,加上墨鯉也沒有遇到過什麽敵手,他對自己的實力還是很有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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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知縣說孟戚不可接近,這人深不可測,墨鯉也立刻信了,他這番出來是尋找通靈性的草木百獸,看看天下除了太京之外還沒有別的龍脈了,又不是為了給自己博取天下第一高手的稱號。

再說天下第一也沒什麽意思,老師說的。

墨鯉在風雪中走走停停,有些踟蹰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離竹山縣越遠越好,把那個窺伺者引走,還是趕緊回到竹山縣提醒秦逯與薛庭。

墨鯉開始思考自己剛才追問員外的時候,有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還有自己的相貌……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第二個就不确定了,當時他不知道外面有人,只是沒讓員外跟那個幹瘦漢子看到自己的臉,可是外面能不能看到,這就難說了。

而且墨鯉并不知道那個窺伺者是什麽時候來的。

是一直埋伏在宅邸附近,目标就是員外與幹瘦漢子,墨鯉只是恰好趕上了?還是一路跟蹤墨鯉來的?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可能也不是沒有。

墨鯉越想表情越是凝重,他很快下了決定,回竹山縣!

就在他轉身的時候,眼角依稀有褐色的影子一閃。

墨鯉驀然睜大了眼睛,猛地醒過神來,對方居然沒有走,還跟在自己後面?!這是什麽樣的武功,他不僅沒有發現,還察覺不到分毫氣息。

要知道是人都有氣息,連飛禽走獸、花木游魚也不例外!

這一瞬間,墨鯉已經想了很多,但是他的刀比他的想法更快。

風雪中黯淡的刀光一閃,迅捷如電,頃刻間就奔着對方的身影去了。

這一刀已經是極致。

它沒有炫目的聲勢,甚至沒有斬開漫天飄落的雪花,卻又仿佛是這天地之間本來就存在的一部分,刀風隐藏在呼嘯的北風之中,刀光更是黯淡近似于無。

然而這世上絕沒有人能夠毫發無損的接下這一刀。

風雪中,一截衣袖輕飄飄地落于地上。

“好刀法。”

聲音清越,仿佛玉磬遠鳴。

來人站在風雪之中,身披大氅,寬袍長袖。

雖然不是白色,也不是什麽鶴氅羽衣,但是随意一站,就是出塵高潔之态。

漆黑的長發以一根木簪挽起,身無配飾,他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衣袖,輕聲喟嘆。

墨鯉已經退到了一丈之外,審視着對方。

說實話,他有些納悶,古話說相由心生,雖然面相之說玄之又玄,并不靠譜,但是一個人如果性格暴戾,或者郁郁不得志,自然會影響到這個人的面貌。

墨鯉不是算命的相士,但他是大夫,望聞問切都是基本功。

此人,并不像是好殺之徒。

他的眉目清正,神情從容,更重要的是剛才短暫的交手,墨鯉感覺到的是一股浩然之氣,好像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巍峨山岳,是灼灼烈陽。

“你是何人?為何跟蹤我?”墨鯉心懷警惕,盯着那人問。

來人沒有絲毫回答的意思,他看着墨鯉手中的刀,緩緩道:“無鋒刀。”

刀沒有開鋒,自然也沒有鋒刃,它的殺傷力全憑禦刀人的心意。這對功力要求很高,還要求使用者永遠清醒理智,才能駕馭。

“刀長不足一尺,可以藏于袖中,故而又稱袖刀。”那人評斷完刀,擡頭望向墨鯉,語氣肯定地說,“你果然是玄葫神醫秦逯的弟子。”

墨鯉不願示弱,直截了當地問:“你是孟戚?”

“……那是我曾經的名字,你也可以這麽稱呼。”那人神情自然,毫不慌張。

墨鯉不由自主的皺眉,說實話,對方跟他想的完全不同,也沒有薛令君說的那樣冷厲,一個眼神就能把人吓暈。

“曾經的名字?随着前朝覆滅,國師之名也不再?”墨鯉不客氣地問,不管誰被跟蹤,都會不高興的。

剛才那番交手,已經讓墨鯉心裏有了底,孟戚的武功确實很高,卻沒有他想的那麽可怕,只是這個人非常特異,沒有任何氣息,就像跟周圍的一切完美相融了,再加上踏雪無痕的輕功,讓人很難察覺。

孟戚看着墨鯉,眼神有些奇異,似乎還帶着一抹渴求,他沒有在意墨鯉的怒火,反而解釋道:“并非如此,我不再用孟戚之名,是因為我不記得了。”

墨鯉一愣。

然後他很快意識到孟戚眼神裏的渴求是什麽意思,那些頑疾纏身,久病不愈的人看到他,不正是這個模樣?

果然下一秒他就聽到孟戚說:“你是秦逯的高徒,你懂歧黃之術嗎?”

“……”

“看起來是會了,那麽能治疑難雜症嗎?”孟戚的眼睛越來越亮。

墨鯉木着臉,本能地問:“你有何疾?”

這次輪到前朝國師苦惱了,他想了想,艱難的形容道:“就是剛才那樣。”

剛才什麽樣?墨大夫木然地想,難道是莫名其妙跟蹤自己,像個幽魂一樣吓人?不對,應該說的是——

“你殺了很多人,那座宅子裏的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還有一個武官跟他帶來的兵丁活着。”孟戚反駁。

墨鯉立刻冷聲道:“也許不是病,很多瘋病雖然會殺人,卻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更不會刻意選擇受害者。”

孟戚沒有在意這句話裏的敵意,他居然贊同地點了點頭,嘆息道:“我也希望不是瘋病,畢竟誰也不願意自己是個瘋子,但是事實顯然不是這樣。”

“哦?”

“我殺人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殺他們,但是我不覺得我會這麽做,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身體,就像是透過別人的眼睛看着這一切發生。”

墨大夫的神情微變,這種病例,他還真聽秦逯說過。

因為非常罕有,病患又經常被當做瘋子在胡言亂語,所以醫書上并無記載,也就是秦逯雲游天下,走遍九州山河,才遇到過那麽兩回。

但是墨鯉卻沒有直接承認孟戚這是病,他試探道:“聽起來像是苗疆的蠱,又像湘西的邪術,可操縱他人心志。”

“這兩個地方我都去過,都失望而歸。”

孟戚現在看着墨鯉的眼神,讓墨大夫意識到自己如果不給對方搭脈診治一番,估計今天是別想走了。

——萬萬沒想到神秘高手追着自己不放是為了看病。

“你如何猜出我是玄葫神醫的弟子?”

“因為你來那座宅邸之前,我就到了,聽見了你說的話。乾五将你當做幽魂毒鹫,我卻看到了你的臉,幽魂毒鹫并不擅長易容,他不可能是個三十歲不到的青年。此地甚小,除了幽魂毒鹫,也就只有玄葫神醫了。”

墨鯉反問:“萬一我是路過想要前朝寶藏的人,跟這兩人都沒有關系呢?”

孟戚欲言又止:“……其實,我是在你斬出那一刀時恢複正常的。之前的我,追着你并不是想求醫,我感覺到,他只是對了你有了興趣,想知道你是什麽人。”

“……”

墨鯉深吸了口氣,他決定不管怎麽說,先問問孟戚為什麽要殺人。

老師說,救該救之人,治能治之病。

如果是濫殺無辜的人,他不想治。

“你說那個員外叫乾五?聽起來像個代號,他是什麽人?”

“他是錦衣衛,為皇帝賣命,屬于錦衣衛暗屬的那一撥,除非立下大功,否則名姓永遠不見天日。”孟戚負起雙手,神情坦然。

墨鯉感到問題大了,雖然平州西北數縣都不買朝廷的賬,可是皇權也意味着莫大的能量。

“你為什麽要殺他?”

“三年前,錦衣衛暗屬找到了我的居所,趁我不在,将我家中洗劫一空。”

孟戚神情沉重,嘆道,“我家有一只沙鼠,很是乖巧,院中還有數株靈藥。他們不僅殺了我的愛寵,還挖走了靈藥,在我院中挖地三尺,斷了靈藥之根,等我回來時,一切都已經晚了。吾之病,就是由此而起,藥石無效。因我是出遠門,等趕回家中已是數日之後,這些人早已散去,靈藥更是進獻上去。雖說這些人可惡至極,我恨不得親手殺之,但我也知他們不過是聽命行事,他們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一番懲戒也就是了,可是……三年了,只要被我查到參與了此事的人,都活不了。”

墨鯉:“……”

沙鼠?胖鼠?靈藥?這事聽起來為什麽如此熟悉?

作者有話要說:

這棟宅子裏沒有(普通)的仆人,畢竟是要對付幽魂毒鹫的,人手不會差到哪兒去

這次的攻跟以往不同,他會更反派一些,但邪惡也是他,是情緒負面化導致的。

是的,孟戚就是攻,但人形的他不記得自己是龍脈。

他沒有說謊,沒騙墨鯉。其實太京龍脈叫墨鯉來,就是為了治病→_→

發病原因,太京龍脈自我分延出來的小龍脈沒了。

——————

年輕時的秦逯遇到十六天魔舞,換成現在的話,就是現場活色生香,然後秦醫生表示:小葉增生啊,有點嚴重啊,吃藥吧。

————

秦逯:我曾經以為我學生有妄想症,現在聽說我學生找的對象有人格分裂?還能不能好了

太京龍脈:不,我這是失憶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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