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言皆不盡語亦不實
青湖鎮以西, 有一片古林。
樹根盤纏, 高出地面三尺有餘,下方盡是枯枝敗葉,冬日還好一些,到了夏天便是一股難聞的惡臭。這裏少有人跡,即使在寒冬, 也能看到不少鳥雀在此築巢。
虎子把布袋背到身上, 準備手足并用的攀爬樹根, 結果整個人忽然懸空, 吓得他連忙抱緊了裝滿草藥的布袋, 愣愣地看着墨鯉。
“人在林中?”
孩童連忙點頭。
墨大夫皺眉,這裏又濕又冷,可不是什麽養病的好地方。
“鎮上那麽多空屋,為何不找一間, 卻要躲在這種地方?”墨鯉覺得很蹊跷。
常人想要進林子都不容易,何況是一個病重的人, 千辛萬苦藏到這裏, 難道有什麽秘密不成?
虎子結結巴巴地回答:“林叔說鎮上危險,不能待。”
墨鯉估摸着這孩子也不知道多少東西,就繞過了這個話題,對着林中示意道:“是哪個方向?”
虎子往前一指, 随後就羨慕地看着墨鯉輕松的一躍就到了高處。
這些樹根雖然彼此相連, 勉強也算是一條路,但因為雪跟冰的緣故, 抓上去非常濕滑。虎子從小在這裏跑來跑去,這才掌握了一些竅門,不至于摔到地上,加上他小胳膊小腿,間隙大的地方沒法跳過去,只能抱着樹根慢慢爬。
現在被人提在手上,看到孟戚肩不動手不動,輕飄飄的過了最難走的地方,眼睛都瞪圓了。
“這孩子的膽子倒大。”孟戚輕笑。
別的孩子被這麽提在手裏,不是吓個半死,就是興奮的又叫又跳,虎子卻還有心情觀察他們是怎麽走的。
“若是沒有膽子,怎麽敢去聖蓮壇的廟裏偷草藥?”墨鯉并不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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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草藥這事看着容易,可是性子莽撞的人肯定做不了。
虎子的臉漲紅了,又走了一段路,他連忙喊停。
“就是那裏。”
那是一棵快要枯死的古木,似乎因為樹幹空了,最後支撐不住樹冠的重量,樹身整個傾斜的架在了附近幾株樹的枝桠上。
虎子扒拉開遮擋的幹枯樹藤,露出了一個孩童身量大小的樹洞。
“……”
墨鯉不知道該說什麽,要說這藏得嚴實吧,虎子年紀小不會掩飾痕跡,如果有心人要找,這裏根本不安全。要說藏得随便吧,這人都蹲到樹洞裏了,就差挖地三尺了。
就算害怕聖蓮壇,可是聖蓮壇的人不是神仙,青湖鎮那麽多空房子,随便找一間藏起來根本不是難事。
虎子歡喜的抱着布袋進了洞,墨鯉無奈地對孟戚說:“你在外面候我片刻。”
說完彎腰也進了樹洞,因為洞太矮,他被擠得只能暫時用了下縮骨功。
令墨鯉意外的是,只有進去那一小截狹窄,樹洞裏面很深,居然能勉強直起腰。墨鯉站定後仔細一看,發現這不僅是空了的古木主幹,還有它架在別的樹木枝桠上形成的空隙,巧妙的形成了一個幾近封閉的空間。
側壁上有些縫隙,都被棉絮樹皮之內的東西塞住了。
兩張簡易的木板搭成了一張床,有個人睡在上面,裹着棉被不停的咳嗽。
“林叔!”虎子伸手搖了搖床上的人,見那人沒有反應,頓時無措的轉頭看墨鯉。
墨鯉走過去,先看了看病人的臉色。
“他在發熱。”
嘴唇發白起皮,額頭通紅。
“有幹淨的水嗎?”墨鯉問。
虎子點頭,跑到樹洞一角取了個罐子,又去拿碗。
等把水倒進碗裏,虎子才察覺到不對,急忙說:“水是涼的,我去找木柴生火。”
墨鯉伸手把他攔住了,皺眉問:“林子裏都是濕木頭,你上哪裏找木柴?”
“鎮,鎮上……”
“坐着別動。”墨鯉搖搖頭,從虎子手裏把碗接了過去,“這水煮過嗎?是不是生水?”
“不是不是,煮過的,只是涼了。”
墨鯉仔細看碗裏的水,又聞了聞,發現确實不像是沒煮的水,水也很清,并不渾濁。
虎子期期艾艾地說:“原本我們有炭的,可是天太冷,又要熬藥,來了沒一天就用完了,我都是去鎮上的廢棄房屋裏找一些不要的桌子凳子拆了燒……咦?”
墨鯉手裏的碗冒出了熱氣。
雖然內力還沒有完全恢複,但是烘幹衣服不成問題,溫一碗水的難度也不大,又不是讓水瞬間沸騰,熱到适口能喝就行。
等到水熱了,墨大夫把人扶起來,熟練地把一碗水都灌了進去。
“咳咳。”喝完水,那人就迷糊的睜開眼。
墨鯉沉思着號脈,沒有理會他。
這人滿臉的絡腮胡,頭發也亂糟糟的,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墨鯉一搭脈,發現這人的年紀不大,還練過武功,就是這樣粗淺的功夫對墨鯉來說,有跟沒有差不多。
“他的身體底子很好,只是近來有些虧損,寒氣很重,受凍挨餓了?”墨鯉只是随口一問,并沒有等虎子回答,繼續道,“病來得又急又猛,不能用猛藥,你今天去拿的草藥給我看看。”
虎子遞上了布袋。
那個絡腮胡漢子這才醒過神,他猛烈的咳嗽着,掙紮着想要把虎子推到旁邊。
“你是什麽人?”絡腮胡漢子滿眼警惕。
“我是大夫。”
墨鯉頭也不擡地翻撿草藥。
“青湖鎮哪來的大夫?”絡腮胡漢子很是急切,他責怪地看着虎子說,“不是告訴你很危險,不要帶外人過來,你怎麽不聽?”
虎子垂着腦袋,哭着說:“可是林叔你病得很重,我沒有辦法……”
絡腮胡漢子還要再說,被墨鯉擡手直接按回了床上,他瞪着眼睛,卻發現頭昏昏沉沉的,竟是病得一點力氣都沒有。
“這樹洞裏沒有柴炭,連熱水都喝不上一口,你若是想死,大可以一個人死,不要拖着這個孩子一起。”
墨鯉把話說得很不客氣,他不喜歡瞎折騰的病患。
這人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躲在樹洞裏挨凍,病成這樣看到陌生人在孩子身邊還一副特別緊張的模樣,墨鯉都不用仔細想,就知道他們在隐藏身份。
也許是躲避仇家,也許是身懷重寶,誰知道呢,反正墨大夫毫無興趣。
絡腮胡漢子喘了兩口氣,他看着虎子,目光哀恸。
“林叔我錯了,你別生氣。”虎子挪到他身邊,微微有些發抖,“我會好好讀書,也會聽你的話,可是你不能像他們一樣丢下我走了。”
絡腮胡漢子有心要阻止這孩子繼續說下去,可是他病得頭重腳輕,連高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嘆氣。
虎子哭得更厲害了。
“別抹眼淚了,吃藥。”墨鯉從行囊裏拿出一粒藥丸塞給虎子。
絡腮胡漢子看到,眼睛都要瞪出來了,掙紮着要爬起來。
“虎子,你怎麽亂吃東西?我怎麽告訴你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道輕輕拍了回去。
墨鯉望向洞口,因為不是他動的手。
“等急了?”
“想看看是什麽樣的病人,敢對着大夫叫嚷。”孟戚彎腰進了樹洞,笑容滿面的說,“我求了半天,大夫才肯為我治病,這人卻如此無禮,我心裏自然不痛快。”
墨鯉把草藥分了分,估摸着分量放在一起,頭也不擡的說:“他确實無禮,腦子也不太靈光,但是如果死了,估計就沒人照看虎子了,而且他也不想死。”
絡腮胡漢子在孟戚進來之後,一直震驚的望着他,甚至還揉了揉眼睛。
現在看到墨鯉與孟戚這般熟絡,他忍不住看向趴在自己床前的虎子,幾番為難,終是咬了咬牙,提聲道:“國師!”
“……”
墨鯉有些意外,卻沒有說話,繼續忙碌。
虎子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林叔在說什麽。
孟戚側過頭,懶洋洋地打量着這個滿臉絡腮胡連長什麽樣都看不清的男人。
對方十分激動,聲音顫抖:“我知道你是孟國師,請你救救……”
“我不是。”
孟戚打斷了他,絡腮胡漢子呆住了,不知如何反應。
“你說的是前朝國師孟戚?聽說他早就死了,難道不是?”孟戚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經地說,“縱然活着,也該是滿頭白發滿臉皺紋的老人,怎麽會是我這個模樣呢?”
絡腮胡漢子再也顧不得隐藏身份,哀聲說:“國師,我是巴州林家的人,吾名林窦,昔年太京林府尹正是家父。故國不再,吾等流落至此,今日貿然求助,實屬無奈。國師,我知道你神通廣大,能人所不能……”
孟戚神情肅穆,義正辭嚴地拒絕道:“等等,什麽樣的神通也不能返老還童!你病糊塗了,我還沒有!大夫在這裏呢,我們讓大夫說說這種事有沒有可能!”
墨鯉嘴角一抽。
他想笑,不過忍住了。
“林叔。”虎子憂心地看着林窦,顯然真以為他發熱發到胡言亂語。
林窦氣得差點要吐血,卻又不敢發作,他只能掙紮着把虎子推到面前,顫抖着說:“先帝年老糊塗,做了很多錯事,可是昭華太子是您看着長大的,太子賢明,奈何不幸早亡,先帝後繼無人,以至山河淪喪。當年留在太京的宗室死傷殆盡,這孩子是太子唯一活下來的孫輩,求你看在昭華太子的份上,可憐可憐他吧。”
說着他從虎子的脖頸上拽出一塊青色玉佩,玉佩溫潤如水,上面還雕着一條盤龍。
林窦喘着粗氣說:“這孩子一落地就跟着我們這些人逃亡,輾轉從太京到巴州,最後又到平州,那麽多護衛跟家臣,最後只剩我一人,躲在青湖鎮茍延殘喘,結果……唉,現在我也要死了,可憐這孩子什麽都不知道,齊朝對他的通緝從未停止。國師,我走投無路,求你……”
“誰說你快死了?”墨鯉忽然出聲打斷了這人聲情并茂的托孤,揮手把處理好的草藥丢進一個空瓦罐,不屑道,“你只是病得急了一點,只要安安分分的吃藥,就不會死。”
孟戚沒有忍,他直接笑了。
林窦兩眼發直,好半天才回過神,喉口發癢,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他拽着虎子的手,仍舊不死心地望向孟戚。
這次不等孟戚開口,墨鯉已經冷聲道:“我是大夫,只負責治病。你是誰這孩子是誰,我沒有興趣。等你的病治好,你可以帶着孩子離開青湖鎮另尋別處生活。到時候你想告訴這孩子身世也好,希望他一生像普通人那樣活着也罷,都是你的事。”
“可是……賊子陸璋謀朝篡位,焚皇城殺宗室……”
“多年前,你口中的那位先帝一樣身為陳朝的臣子,卻起兵造反。”孟戚慢悠悠地說,“竊鈎者誅,竊國者諸侯,我以為你明白這個道理。”
林窦眼中盡是失望,他想要說什麽,最終還是放開了虎子的手。
墨鯉随手扯了一些枯藤,用內力烘去了裏面的水分,然後喊虎子出去給林窦熬藥。
這孩子猶猶豫豫的,到了樹洞外,拿起脖子上的玉佩對墨鯉說:“大夫,我沒有錢,只有這個了,如果你不嫌棄……”
“不用了,草藥都是你自己弄來的,火也是你燒的,費不了我的錢。”
墨鯉對這種主動付診服的病患很有好感,他又取出幾顆藥丸,叮囑虎子每天吞服。
“你的病症不重,不過怕你落下病根,還是吃一點藥,你林叔的藥你不能吃,知道了嗎”
虎子乖巧地點頭。
墨鯉看着這孩子,說到前楚的昭華太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裏的唐小糖。
墨大夫伸手摸了摸虎子的腦袋,果然看到這孩子的耳垂上有一粒痣,想來就是錯認的緣由。那個冒充參客的錦衣衛坤七,竟然把唐小糖當做了在逃的前朝餘孽,也是眼瞎。
難道像秦逯這樣的絕頂高手就不能真心實意的隐居山林?絕頂高手就一定要追名逐利?無名無利的事情絕對不會幹,只要隐姓埋名就肯定在保護什麽人?
就跟那勞什子前朝寶藏的事一樣,薛知縣跑到窮鄉僻野來做官,就是因為知道寶藏的秘密?所以才特意從別人眼前消失?
狗屁不通!
墨鯉心想,莫非這就是老師說的庸庸碌碌的蠢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們的邏輯裏,每個人做事都別有目的。
如果沒有目的,他們就會給你捏造出一個目的,并深以為然。
“……幸好坤七的情報沒有傳出去,沒給你的老師惹來麻煩。”
孟戚神出鬼沒,看到虎子走了,他就出現在墨鯉身後。
“我的小師弟是一個普通的孩童,他的父母親屬是竹山縣的人。他是什麽人,我與老師再清楚不過了,怎麽可能是前朝皇室後人?坤七會錯認,一是因為我的老師,二是那孩子耳垂上同樣有一顆痣。一顆痣能有多大?即使以我的眼力,不特意去看,也沒有發現虎子耳垂上的這個特征。”
墨鯉越想越覺得可笑,忍不住諷道,“這世間耳垂上有痣的人何其多?沒準是成千上萬!”
作者有話要說:
小糖:委屈巴巴.jpg
墨鯉:乖,回去給你糖人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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