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人匿其蹤

司家在四郎山發現金礦, 其實不是七年前, 而是七十年前。

那時陳朝風雨飄搖,各地陸續出現動亂,又陸續被鎮壓,到處鬧饑荒。

司家先祖雖然發現了金礦,為了守住這個秘密, 司家借口天下大亂盜匪橫行, 開始籌劃在山中建立地堡。

最初發現的金礦入口, 便在這司家堡的地下。

石堡建了, 戒備森嚴, 內堡仆役許進不許出,暗中悄悄開采金礦。

然而開礦這事不是那麽簡單,又都是生手,坑道最初是胡亂挖掘的, 覺得哪兒金子多就往哪兒挖,坑道塌方了幾次, 司家才開始加固坑道, 不敢貿然往下深挖。

因為地下挖掘傷了樹木根系,司家堡附近的樹林開始成片枯死。

司家索性把這些樹都砍了,對外說是樹林遮擋視野,可能會被山匪利用。

金礦石挖出來了, 可是礦石終究是礦石, 不是金子,想要把金子提煉出來, 又得費一番心力。司家一心撲在金礦上,哪裏還有精力參與天下紛争,故而在外人眼中,司家堡确實是以防禦為主的地堡,在後期打下了兩三個縣城,就固守一方不思進取了。

司家為了不引人注意,又要瞞下秘密,歷來被發配去挖礦提金的人,都是不可能活着出來的。天下大亂的時候,他們有金子有糧食,能買到戰俘跟奴隸,楚朝建立之後,司家失去了秋陵縣的統轄權,買不到人,采礦的事情只能暫時停止。

這一停,就是三十多年。

楚朝吏治極嚴,即使司家是地頭蛇,也很難做手腳。

司家沒法在官場上出頭,便是一個沒落的樣子,越是沒落,就越不可能三天兩頭拿金銀出來揮霍。司家守着祖先留下的裝滿黃金的庫房,只能把大塊砸小,小的還要計算着日子不敢頻繁用,這就算了,地底還有更多的金礦呢!

為了防止洩密,這些事情只有家主知道。

若是性情豁達,是金錢如糞土倒還罷了,否則怕是日夜難熬。

不看重錢財的人,本來就少,司家更是沒有,司颛的父親做夢都想揮霍那些金子。

結果當真給他趕上了好時機,他接掌司家不久,齊朝代楚而立,天下再次大亂。

兵禍、大旱、蝗災……到處都是流民,随便找個墾荒的名頭,連哄帶騙能拉來一批。

最初他不敢大張旗鼓,拐帶的人少,還要通過那些人牙子買賣,對照着司家先祖留下的采礦提煉金子的記載,磕磕絆絆地上了手。

司家家主眼高手低,做事不密,偏偏他的兒子很有能耐。

司颛發現家裏忽然變得有錢了,連外人都在議論,心中大疑,幾番查證就發現了金礦的秘密,他看着其父,怒不可遏。

為了掩飾司家突然增多的財富,司颛苦思冥想,決定用靈藥做文章。

說起靈藥,司家确實挖到過不少。

說來也怪,礦脈附近都不會有繁盛的草木,四郎山卻是個例外。

外人看來,四郎山草木不疏不密,跟別的山差不多——如果知道這裏有金礦,還是這般巨大的金礦,想必他們就不會這麽想了。

深山之中時常生有靈藥,都是百年以上的好貨色。

說來也怪,每當司家挖出一條新的坑道,不久後必定能在附近發現秘密生長的靈藥,數量雖然不多,但是臨時應付足夠了。

司家售賣靈藥,又拿靈藥賄賂權貴。

這不是長久之計,司颛提出要做生意,而且必須做很大的生意,商隊來來往往,不止財富有了正當的源頭,外來的人在秋陵縣也不顯得紮眼。

司家家主很是不願,可是司颛說得頭頭是道,他關心的只有金礦,只有痛快地揮霍金銀,經商豈是說幹就幹,還能幹出一番大事的?商人這麽好做,世間的人還不都去經商了?

結果等司家家主回過神時,秋陵縣已然換了一番面貌,司家之人都對少主心悅誠服,少主的威望在司家遠遠勝過了家主。

司家家主大為不滿,只能捏着金礦不放,刻意不讓兒子插手。

然而司颛看上的根本不是區區家主之位,他的野心在天下。

“……金礦都是老家主掌管,少主只管練兵跟司家的生意。”司颛的屬下極力辯解,不着痕跡地把責任都推到葬身石堡的老家主身上。

倒不是他們對司颛忠心,而是如今情形,想要活命,他們必須要把司颛摘得幹淨一些。

司颛幹淨了,他們這些聽人之命的家臣,罪責就少一層。

他們這點小聰明,連墨鯉都騙不到,更別說孟戚了。

孟戚坐在樹邊,身前是一群痛苦得恨不能滿地打滾的司颛屬下,他們沒有青湖鎮的人那麽無知,清楚地知道這種劇痛,乃是因為有一股強橫的靈氣在他們經脈裏四竄,只要挨得住,就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避重就輕。”孟戚擡腳把那個說話的人踢回墨鯉這邊,冷笑着問,“該說的一個字都沒提,你們少主的武功是哪兒來的,還有你們呢?”

“……我們,我們是司家用金子招攬來的,少主的武功我們不知道。”

衆人目光躲閃,支支吾吾。

司颛躺在泥地裏,墨鯉在他手腕上劃了一刀,然後點了司颛的穴道把人丢在那邊。

既沒有挖肉,也沒有上酷刑,可是司颛的模樣愈發詭異,他氣息粗重,額頭青筋暴起,整個人像是要咆哮出聲,可是他不能動,也沒法發出聲音。

劉将軍的親兵在旁邊看得毛骨悚然。

沒辦法,這裏四野空曠,能避風的地方只有樹前。

雖然劉澹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裏,但是牽扯到司家的密謀,他不得不留下來,就算自己昏昏沉沉聽不清什麽,還有親兵在呢。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蠱嗎?”

司颛想要掙紮的意圖太過明顯,可是他目光空洞,就像什麽都看不見一樣,神情猙獰,仿若惡鬼。

他手腕上的傷口不深,每次剛愈合,墨鯉就會凝氣為刀鋒,在傷口上再淺淺劃上一刀。

劉澹等人沙場血戰活下來的,深知一個人流多少血才會死,司颛的血是流了不少,但是離死還遠了去了,頂天了是體虛,怎麽會怕成這樣?

“我不養蠱。”墨鯉忽然說。

劉将軍的親兵捂住嘴,縮回去了。

“啧,大夫,你這一手讓人害怕。”孟戚眼力好,他慢悠悠地在後面說,“封住穴道,聽不到也看不見,還動不了,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慢慢地流出去,距離死越來越近。”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除了那些意志堅定之人,大多數人不怕死,只是因為他們沒想清楚死的過程是什麽,大夫才是見得最多的人。”

墨鯉看着司颛持續流血的傷口,他每一刀都很準,流出的血是一滴滴的,既不會多,也不會少。

“……他想殺人洩憤,我就讓他好好感受‘死’是什麽。”

墨鯉抹去刀上的血痕,緩緩道,“逐漸地走向消亡,卻又無可奈何,這種憤怒又絕望的滋味,真是最适合不過。”

孟戚聞言有些恍惚,很快又回過了神,他下意識地望向右手扶住的樹木。

這棵樹的枝桠長得非常奇怪,可是葉子生出來之後,茂密的樹冠遮擋了旁人的視線,遠看就是一株樹冠比較大、不應該在冬季繁盛的樹罷了。

如果有人停步仔細打量,就會發現根本認不出這棵樹是什麽。

不像樟樹,也不是槐樹,看着都像,又兩邊不靠。

大夫之前說,樹放在這裏不安全。

這個形容十分古怪,為什麽要保證一棵樹的安全?更離奇地是,自己想都不想就同意了,還覺得這棵樹很重要?

孟戚想起司家人交代,石堡前的樹木全被砍了。

挖空了山,還砍掉了樹……

現在這棵樹是他們親眼看着長起來的,不是從地底,而是從半截樹樁,這算新生嗎?頃刻之間,就變得這樣茂密,真是太虛幻了!

四周都是泥,看不到地上的草。

好像在這棵樹長成之後,那些瘋狂冒草芽的勢頭也被遏制了。

孟戚定了定神,提醒墨鯉:“我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樹才挖了一半。

墨鯉幹脆地把司颛另一只手也劃了一刀。

孟戚則轉頭,似笑非笑地看着司家衆人說:“我沒有大夫那麽好的手藝,多年混跡江湖,也就會挑個手筋腳筋,穿個琵琶骨什麽的!”

“……”

“還不肯說?司家已經完了,你們的少主也不會活着離開四郎山,為司家保守秘密有什麽意義呢?你們又不是首惡,別說我們是江湖人朝廷管不到,即使按照朝廷律法,你們這樣的幫兇最多也就是個判個流放三千裏。”

孟戚神情諷刺,居高臨下地說,“想想吧,比起死,要是被廢了武功,再被這位劉将軍帶走算功績,你們會有什麽樣的下場?識時務者為俊傑!”

司家衆人面面相觑,有人猶豫地說:“少主真的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

“封穴,暫時的!”孟戚偏着頭說,“你們這般小心,看來不是對司颛忠心這麽簡單。”

那人咬牙道:“司颛是青烏老祖秘密收下的關門弟子。”

“青烏老祖?”

孟戚與墨鯉同時陷入了沉思。

想了又想,然而還是——

“沒聽說過,這人是誰?”

司家衆人目瞪口呆,這兩人還是武功高手嗎?

“劉錢袋,你知道?”孟戚轉頭問人。

劉澹指着自己,半晌說不出話,他怎麽就變成錢袋了?再說武林高手這種事,也不應該問他啊?

然而想歸想,國師有問,最好還是回答,畢竟惹不起。

“咳,青烏老祖趙藏風,是江湖上的絕頂高手。”劉将軍也順口說了他為何知道這人的原因,“聽聞他有個弟子,為自稱天授王的反賊效力,因為武功極高,所以刺殺天授王的人紛紛失敗。”

“……他有幾個徒弟?怎麽個個都想造反?”

孟戚本能地感覺到這不是個一般的武林高手,與其說徒弟想造反,不如說他特意挑了那些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人做弟子。

司家的人很是為難地說:“我們投靠的是司家,青烏老祖我們也不敢得罪。”

“如果司家成了,你們有潑天的富貴,如果司家倒了,你們也能拍拍手轉身就走。”孟戚揭穿了他們的心思,衆人忍着經脈裏時不時冒出的疼痛,不敢吭聲。

“那些被司家拐來的苦役呢?葬在何處?”

“這是真不知道,司家開鑿的坑道太多,每挖完一片就又重新填埋,那些屍骨……”

墨鯉面無表情地問:“死了多少人?”

司家的人遲疑道:“七十年前的事沒人知道,最近五年的話……兩千多人吧。”

“嗯?”墨鯉冷聲道,“你們家少主,剛才好像說過,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再想想?兩千人?”

“記錯了,是四千!”

“全部死了?”

司家的下屬只敢點頭,不敢出聲。

墨鯉深深吸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埋在土壤裏的屍體,或許會讓土壤肥沃,可是死過太多的人地方,卻是寸草不生,許多古戰場便是這樣。

白骨累累,層層疊疊,他沒法幫秋紅找到屬于她兄長的屍骨。

這些亂世之人,努力地想要活着,帶着希望前來墾荒,卻沒想到落入了煉獄。從此無聲無息,消失在這片深山之中。

四郎山龍脈很有可能化形為樹,它伫立在山中,就在金礦最淺的邊緣處,也是靈氣交彙之所生長。

還沒有等到它生出意識的那天,金礦被發現,司家堡建起,土壤破壞,混在樹林裏的這株樹受到波及,一起被砍了。

然而樹有根,不算完全死亡,龍脈本體沒有受到重創,只是化形……大概再也不可能了。

接下來的日子對龍脈來說不僅沒有變好,還更糟了。

靈氣外洩,山體遭到破壞,數不清的枉死之人埋進了原本充滿靈氣的地方。

龍脈撐過了最初,在楚朝得到幾十年喘息,沒想到天下大亂,司家用最後的七年,徹底摧毀了它。

同是龍脈,同樣生于靈氣交彙之地,然而——

墨鯉閉上眼,厲聲問:“最後一批呢?在什麽地方?”

“司家把這些事藏得很嚴實,我們都是從地底走的,只知道個大概範圍,現在四郎山變成這樣,我們也不清楚具體地點……”

“走!”

墨鯉說完,忽然看到扶着樹的孟戚,意識到他們要先把樹挖出來才行。

“畫地圖!”孟戚很配合地命令道。

司家衆人戰戰兢兢地畫了地圖,然後看着孟戚跟墨鯉認真挖完了樹,然後一個提着司颛,一個扛着樹,就這麽走了。

“……閣下留步!”

他們身上的禁制還沒有解!

孟戚這才仿佛想起了什麽,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不用擔心,禁制五個時辰後就會自動解開。不過在此之前,蕩寇将軍的親兵為了保證他們将軍的安全,會先砍斷你們的手腳,或者是脖子!”

“什麽?你說過——”

“我說過什麽?江湖人朝廷管不到,最多流放三千裏?我又不是朝廷命官,我說話不算的!”

孟戚對着神情變來變去的劉将軍等人揮揮手:“你們在四郎山見過我們嗎?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劉澹:“……”

他敢說知道嗎?敢說見過嗎?

遇到了前朝國師,國師不僅沒有殺他,還幫了他們,劉将軍覺得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絕對不能洩露這件事,否則不僅失去聖眷,還要惹來猜疑,撤職事小下獄事大,于是他果斷地對親兵說:“這些人不能留,全部殺了。”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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