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阖府聚餐

據說主母牟氏出身于大族,娘家已經繁盛了許多代,看這仆人的精神面貌就能略窺一二。華苓前面還沒有機會見到牟氏,也沒有見過父親,現在心裏很是好奇。

正房前守着的是兩名姿色平平的丫鬟大雪小雪,左邊的小雪抿唇一笑屈膝施禮,輕聲道:“九娘子到啦,丞公和太太都在等着你呢。我看着九娘子已經身體大安,很為九娘子高興。”

主母的侍女也很會說話,聽了讓人很高興。華苓仰頭朝她笑笑,奶聲奶氣道:“多謝小雪姐姐引路。”

內堂氣氛熱熱鬧鬧的,謝丞公和牟太太坐在炕上,一群兒女環繞,孩子們都有座位,姨娘們和幾名丫鬟靠牆立着。

兩夫妻身邊是一雙玉雪可愛的孩子,眉間各點着一顆紅豔豔的朱砂點兒,但是長得很瘦弱。華苓一看就對上號了,這是牟太太生的一對龍鳳胎,分別叫華英和華菁,是她的三哥和七姐,也就比她早了大半年出世。

這對哥姐看她們這些庶子女的眼神都很漫不經心,頭碰頭湊在一起玩着一個金制的九連環。

牟氏嫁給謝丞公已經二十來年了,但是前面只是生了一個女兒華蓉,已經在三四年前嫁入相公王家。所以才會有大郎華邵和二郎華昌的存在,這兩位哥哥都是姨娘所出,分別是十二歲和十一歲,都已經進學了。

大郎打小一直養在牟氏身邊。要是一直這麽下去,日後繼承家産的自然就是大郎無疑,謝丞公對大郎是很看重的,早早就将之遷到前院居住,着重選擇他開蒙進學的老師塾院,現在依然會在空閑的時候把大郎叫到書房,考察學問的進展。

只是,牟氏居然當了一回高齡産婦,還生了一雙龍鳳胎。女人嘛,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會對旁的孩子不太經心了,所以現在大郎在丞公府中的地位很是尴尬。華苓掃一眼就在圓桌邊看到了大郎,十二歲的男孩子已經長得很高,面容英氣勃勃,氣度淡定自若,有了兩分謝丞公的味道。

“九娘給父親,母親請安。”華苓邁開小短腿走上去,小臉蛋漾起讨喜的甜笑,歪歪施了個屈膝禮,又轉頭從大哥華邵到四弟華保,從二姐華葦到八姐,連帶着幾個姨娘都問候了一遍,才算完事。

她生在年底,過年大一歲,算實了到現在還沒到四歲,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能把一個女孩兒家的禮節完整做下來,算是很不容易了。

“不要多禮。小九也這麽大了,過來給爹爹看看。前陣子太太說過了,小九高燒不退,爹爹很是擔心。幸好現在看來養的還不錯。小九的奶娘是辛嬷嬷吧,服侍得不錯。”謝丞公一看華苓就笑了,招手把這個最小的女兒攬在懷裏,大手摩挲她梳的整整齊齊的小鬏鬏。

“小九現在已經好全啦,爹爹不要擔心,辛嬷嬷很好。”華苓說話有點慢,但是奶聲奶氣的咬字很清楚,很讨人喜歡。她順勢依偎在父親懷裏,安安靜靜地,小臉蛋漾着甜滋滋的笑容,乖巧伶俐,越發惹人憐愛。

小女兒通常沒什麽話說,以往人多的時候只懂得站在角落裏垂着頭,想不到病了一場倒像開竅了一樣,變得很讨人愛憐。謝丞公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喜歡,自己的孩子麽,自然是聰慧靈巧的好。

這位聞名遐迩的丞公還不到五十歲,面相白淨,端正而俊朗,留着三縷整整齊齊的胡須,穿一身深青色襕衫,氣度俨然,是位少見的中年美男子。

很養眼的面容嘛,在這年代,能攤上這麽個爹爹可真不容易啊。華苓掃一眼周圍,幾位靠牆站的姨娘目光無不是充滿了情意地投注在謝丞公身上,特別是穿了嬌豔桃紅的紅姨娘,那眼睛水汪汪的喲。

“我們家小九真可人意兒,阿娜你說是吧?”謝丞公摟着華苓小小暖暖的身子,側頭朝旁邊的牟氏笑道。

“是呢,小九比小七可要乖巧多了。小七這小潑皮兒,每天都鬧得我腦仁兒疼,相反倒是三郎要乖些,現下都學通百家姓了。”牟氏聽着就笑,雙眸往華苓身上轉了一圈,眼神頗為溫和。她的年齡在四十上下,長得有些富态,一張白白淨淨的鵝蛋臉,梳了個雍容的高髻,穿着沉穩的暗紅色滿繡褙子,自有一番當家主母的氣度在。

華苓笑得甜甜的,眨巴着一雙黑琉璃樣的大眼睛,也不去管兩個大人說什麽。她扭過頭,卻發現炕上七姐姐華菁偷偷的橫了她一眼,是很稚氣的警告和厭惡之意,發現她看過來了,還推推三郎,讓他把九連環藏得嚴實些兒,兩兄妹背對着炕下玩,算是拒絕和九娘往來了。

咦,七姐姐這麽可愛啊。

華苓自然不會把這麽幼稚的抗拒放在眼裏,這天底下就沒有哪個孩子,會因為別人要搶走自己的父愛而高興的。相比起來,七娘比八娘要可愛多了,至少她不會小鼻子小眼睛地跑過來炫耀新衣服,刷優越感。

華苓于是看了看紅姨娘的方向,發現四娘、八娘和才三歲的四郎坐在桌邊,看着她的眼神兒裏全是羨慕嫉妒恨,特別是八娘,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心裏急得很,看她的眼神那簡直是小刀子刷刷飛舞。

八娘自然不高興了,現在九娘占據的可是她曾經占着的好位置!她都想不明白,一直都只知道站在角落裏當隐形人的九娘,什麽時候這麽懂得讨爹爹歡心了?而且九娘穿得這麽不好看,為什麽爹爹也不嫌棄她呢!

不過雖然心裏很急,屁股都差點坐不住椅子了,八娘也不敢在爹爹沒有招呼的情況下跑上去搶寵愛。九娘來得晚,在她來之前八娘就上去見過禮,然後被謝丞公打發回去坐着了。

華苓這才發現,謝丞公對紅姨娘和那三個孩子也不過爾爾,最愛說紅姨娘在丞公面前很受寵的,大概就是紅姨娘自己吧?真會扯虎皮拉大旗,唬得整個榴園的人都不敢對她不敬。也就是辛嬷嬷那樣性子軟弱,又沒有機會在丞公和太太跟前說話的人才害怕她。

如果能搬出榴園就好了,華苓皺着眉想,奶娘辛嬷嬷性子軟,她又還小,一直在榴園住的話,總脫不了被紅姨娘連帶着她那些捧高踩低的仆婦欺負的日子,每天都要聽幾次風言風語,她真是受夠了。

只是,如果要搬出榴園,就要得到當家主母牟氏的同意,父親丞公是不管後院事的。

而當面見過了這位當家主母之後,華苓才明白到辛嬷嬷為什麽不讓她來向太太說要求,因為牟氏除了她自己生的雙胞胎和丞公之外,對這滿屋子的庶子女就沒有給過一個正眼。

沒有厭惡,沒有喜愛,牟氏只是對他們這些庶子女不聞不問而已。

華苓輕輕嘆氣,不聞不問才是最可怕的态度,牟氏根本不在乎庶子女們過得好不好,她即使大膽提出要求,九成九的可能會被牟氏直接忽視掉。

只能以後再說了。

華苓仰頭看看抱着她的謝丞公,幸好這個爹對她還是有幾分關愛的,算得上半個靠山。雖然不能幫助她改善現在的生活,但如果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要申冤,這個爹應該不會不加理睬吧?

在家外有一整個朝堂的事務要處理,每日天不亮就出門上朝,入夜還未必能歸家,謝丞公很忙很忙。他作為一家之主的關注度必然是有限的,但是他也是個記性很好、很有耐性的人,家中一大群仆婢,只要過了他的眼,基本上都能記住。

這是個很能讓人如沐春風的優點,華苓聽着這位爹爹談笑間,就和牟氏将家中比較重要的事務都過了一遍,在場八個女兒、四個兒子都被他在不同時候提到過,每個人被提到都會很高興,不由深深佩服。

果然不愧是能挑一國大梁的四公之一,博聞強記、見識廣博、氣度寬和。華苓對爹爹的好感處于.迅速上升的狀态,有這樣的爹爹,日子壞不到哪裏去的。

“是了,三郎很是聰慧,我看,到九月就送他去開蒙吧。”謝丞公就手想起了這麽件事,和牟氏商量:“王氏族學就設在城中平安坊,久負盛名,離我們府不遠,大郎二郎也是在那裏開蒙的。三郎就送到那裏開蒙吧,阿娜覺得如何?”

牟氏有些心疼,看看三郎專心致志玩着九連環的樣子,猶豫道:“三郎身子弱,現下還時不時鬧個頭疼腦熱的,這忽忽兒就要送到家外去上學……”

言下之意,就是不太願意叫自己的心頭肉離開家的意思了。

謝丞公眉峰微皺,華苓感覺到按在她身上的手勁大了起來,皺皺眉默默忍住了。原來爹爹也不是不會發脾氣的。

“那阿娜欲要如何?”謝丞公語氣已經有些不好了。三郎是兩夫妻盼了二十年才盼來的嫡子,但從出娘胎起就不怎麽強壯,小胳膊腿兒都瘦瘦小小的,雖然面相清秀可愛,但也掩蓋不了這孩子有些木讷,不愛說話的事實。

謝丞公對嫡子寄望很高,但是這樣一個身體瘦弱、性情內向的孩子,未必能夠承擔起一家一族嫡子宗子所須擔起的責任。

江陵謝氏歷經幾朝變遷,香火未滅,已經綿延好幾百年。一大家族能夠安安穩穩傳承這麽久,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謝氏從立族江陵始,就極為看重嫡宗嫡支的子弟教養,取賢不取長,每代族長,都選拔的是最為出色的子弟。

民間傳唱“江陵謝,金陵王”,幾乎是能和丹朝皇族錢氏并列的世家大族,若要細論起來,錢氏雖然已經傳承至第五朝,比起王謝來說,也還多了那麽兩分粗糙火氣。

牟氏對這些都很清楚,只是她畢竟是三郎的母親,将他從燒紅小蝦米一樣的小可憐拉拔到這麽大,她最清楚自己的孩子身子骨弱,實在不敢就這麽把他放出家外去受風吹雨打。

王氏族學課業繁重也就算了,慕名到那裏進學的各家子弟甚多,環境複雜,三郎才堪堪四周歲,又是這麽個木讷寡言的性子,受了欺負還不一定知曉開口告訴大人,就這樣的情況,牟氏只要稍一設想,心尖尖上就揪得發疼。

牟氏幾乎絞碎了一張絲帕,但面對着謝丞公所給予的龐大壓力,還是勉強笑着說道:“老爺,我想三郎還小着呢,不如從家外細細尋訪,聘一位才高八鬥的先生回來為三郎開蒙?三郎聰慧,在家中開蒙進度亦絕不慢的。待再過兩三年,三郎身子骨必定也養得壯實了,再放他到外面去進學,豈不是好?”

謝丞公無聲嘆了一嘆,只有他抱在懷裏的華苓發現了。華苓擡頭看去,卻見爹爹手上溫和地拍撫着她的脊背,溫聲說道:“既然阿娜心思已定,便照阿娜所言。”

“如此甚好。”牟氏立刻便松了一口氣,看着炕上一雙嬌兒嬌女的眼神分外欣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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