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姐妹閑話

10

女工課安排在芍園光線最明亮的東廂。

七八.九三個一人分到了一塊一尺方圓的白綢布,在丫鬟們的幫助下繃在繡架上。才五歲的小孩子,手指都還又短又粗,手再巧也巧不到哪裏去,是以關繡娘對三小管得很松,只叫随意撚針刺刺雲紋便好,和秦夫人的做法差不多,都是着意抓大的幾個的繡藝。

繡活是很傷眼的,關繡娘教授半個時辰便令大家歇息一刻,有丞公府針線房的丫鬟來尋關繡娘取經,關繡娘便行了出去。

華苓自覺特別認真地繡了一陣,前面的七娘跳下高凳跑過來,看一眼她的繡面,擡起下巴說:“小九繡得不好。”一雙眼睛卻認真看着華苓的反應。

華苓嘟起嘴:“是嗎,但是我已經很認真了。”

七娘伸出小手,指着華苓繡出來的雲紋稀疏的針腳說:“關教授說,這裏要回針收腳,雲紋才好看。”

“哦,我知道了七姐姐。”華苓有點無奈,她也沒搞明白,七娘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特別關注她的,每天上課都會有那麽幾次過來看她在做什麽,如果做得沒有七娘标準裏面那麽好,七娘就會十分嚴肅地教育她。

八娘也跳下了高凳跑過來,笑眯眯的,先是探頭看了一眼華苓的繡面,然後拉住華苓的手說:“七姐姐別責備小九,她還小呢,繡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後慢慢就好了。”

七娘點點頭。

對紅姨娘和四娘八娘的身段兒之柔軟,華苓佩服得很。一個多月前,為了紅姨娘欺負她的事她鬧到了爹爹面前,令紅姨娘受了二十杖,在滿府下人面前可謂落盡顏面,不僅如此,八十杖下來,她的仆婦現在已經全換了。華苓還以為,她和紅姨娘大概是要從此相見兩厭的了,結果紅姨娘等自己的傷好了一點之後,立刻領着兩個女兒來向華苓道歉,說自己治下不力,累九娘子受苦雲雲。

當然了,重點是當時謝丞公和牟氏在場。華苓便即順水推舟應了,從此兩邊又重歸于好,四娘和八娘也會帶着笑容來與她說話了。

八娘又拉兩人:“我們去看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繡面!她們都學平針繡和彩線繡了呢,繡的花鳥可好看了。”華苓正有偷懶的意思,便跳下高凳,七娘雖然不太願意親近前面這些姐姐,但看華苓也去,還是別別扭扭地跟在後面。

于是三小像一串小鳥般,湊到二娘和三娘身邊。二娘在繡一副秋葵蛱蝶圓扇面,用的絲線比發絲還細。她側臉看一眼三小,含笑說道:“別站得太近了,仔細我針刺着你們。”

八娘嘴最甜,羨慕地小聲說:“二姐姐手真巧,繡的蝴蝶跟真的一樣呢。有空兒一定要教教八娘呀。”又拉拉華苓:“小九你說是不是?”華苓點頭。七娘站在最後面,踮起腳看了一眼,抿起嘴唇。

二娘搖搖頭笑,擺手朝坐在她後面的三娘一指:“二姐的手哪裏有三娘巧,你們去看三娘的吧,關教授日日都稱贊她。”

三娘在極其專心致志地繡着,三小湊到她身邊,她才擡起頭,朝妹妹們溫婉地笑笑,也不說話,手上依然飛快地穿針引線。她手上的是一幅繡在暗藍綢布上的鷹立松枝圖,那鷹是背向的,一身蓬松、光澤的灰黑色羽毛,鷹喙如勾,鷹爪緊緊抓在虬結的松枝上。最傳神的是它扭頭瞪過來的一只眼,活靈活現,讓人感覺到似有一股猛禽的兇氣撲面而來。

這頭鷹的一身羽毛已經繡了大半,眼看着以三娘的速度,再過一月必定就能完工了。謝丞公的生日是重陽節九月初九,三娘大概是從年頭就開始準備這一幅賀禮了,其中心意自不必說。

華苓贊嘆道:“技近乎道啊。三姐姐真厲害,這只鷹跟真的一樣了。”三娘抿唇微笑,終于開口說了一句:“小九謬贊了。”八娘一張小嘴早把三娘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了,三娘微微低頭沉默不語,白皙的臉上有絲絲紅暈,手上依然穿針不停。

四五六也都湊了過來,四娘笑着說:“妹妹們還不知道呢?三姐姐這是繡給爹爹作生辰禮的繡品呢,雄鷹栖枝圖,真真好意頭呢,爹爹一定會很高興的。去歲三姐姐為爹爹繡了一幅青松入雲端的折扇面,爹爹就高興得很呢。”

對庶女兒們來說,生在主母不看重的家庭裏,讨父親的歡心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呢。華苓發現四娘的話一說,姐姐們各各都露出了羨慕的表情,甚至可以說,對三娘有些嫉妒。

三娘擡頭看四娘一眼,抿唇搖搖頭,低聲說道:“哪裏有四妹說的那樣好,爹爹也就是贊了兩句罷了。”三娘的長相只是清秀而已,總是不怎麽說話,又喜歡垂着頭不跟別人對視,平素實在沒有多少存在感。

家裏的孩子多了,自然是會哭的才有奶吃。

華苓這才發現四娘腮邊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兒,巧笑倩兮,比起下面同樣長相平平的五六,她就像一叢雛菊裏的芍藥。

紅姨娘也真是會生哪……

華苓記憶裏對謝丞公過生日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便好奇地問:“往年姐姐們都給爹爹準備什麽生辰禮?”

這個問題可算是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女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數了起來,二娘送過手書的字幅,去年琴藝被秦夫人稱贊了,便是奏琴一曲;三娘自能繡之後,每年都是送的自己做的繡品,一年繡得比一年更複雜更好看;四娘送了自己作的賀壽詩。再往下的妹妹們,大抵都是姨娘丫鬟幫着準備的,也就是些香囊挂件之類。

大家都說了話,唯獨七娘站在一邊,擡着下巴緊緊抿着小嘴,卻誰也不看。

姐姐們也慣了七娘對她們的不理睬,等閑不會去招惹她。這對雙胞胎體質太弱了,從生出來就被牟氏捂得死緊死緊。庶生兄姐們可以說生來就有那麽點兒原罪,要是靠得三郎七娘近些,出了什麽事兒誰也說不清,是不是?

華苓覺得七娘有點可憐。一屋子都是姐妹,奈何沒有一個能交心,沒有一個肯與她親親的說些話。人啊,總是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的。生來就是嫡女,父親是全國地位最高的幾個人之一,母親也出身自詩禮傳家的大族,自小錦衣玉食長大,預見得着的,将來也會嫁一個世家大族的嫡子,她的孩子,也會生來就是這個社會裏地位最高的那一小撮兒人之一。

享受了這麽多好處,自然也要承受裏面的壓力。七娘的人生,是被規定好的。

想到這裏,華苓對自己笑笑。她的人生,難道就不是被規定好的了麽。

七娘說:“我去歲給爹爹送了羊脂玉小麒麟。”華苓“哦”了一聲,沒什麽感覺。

四娘笑嘻嘻地接上話:“呀,我也想起來了!去年七妹妹送的那羊脂玉小麒麟看起來可好了,雕的活靈活現的,一點兒雜色都沒有。我們姐妹八個中間,就數七娘送的賀禮最貴重了。我聽說呢,七妹妹,那小麒麟是太太出嫁的時候帶來的珍藏,是吧?”

七娘肅着一張小臉蛋,小嘴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沒有應四娘的話。

華苓覺得自己果然還是不應該對紅姨娘抱太大的希望。

關繡娘從外面走回來,見小娘子們都聚在一處說話,笑道:“小娘子們這是在閑話何種趣事,不如也說與我聽聽?”

四娘笑着說:“關教授,我們在看姐姐們的繡品呢,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繡工真好,妹妹們都羨慕得很。”

關繡娘是很和氣的人,聽了便勉勵小娘子們:“繡花是細巧活兒,總需得水磨工夫才好。小娘子們只需勤加練習,日後總也能如二娘三娘般出色。”又朝四娘點頭:“四娘習繡三年,如今卻也算拈得起針線了。”

四娘笑逐顏開:“教授謬贊了。”

雖然只是自己家中設的學堂,規矩卻不少。小娘子們上了課,年中、年末兩次,教搜們都會親自為學生們撰寫評語,呈到謝丞公夫妻跟前,也算是個述職總結之意。另外謝丞公雖然朝務極忙,偶爾也會想起家裏這幫女兒來,對女兒們的學業過問一兩句。四娘麽,每次的課業表現都頗為出色,也得了丞公不少贊賞。

華苓微微搖頭,拉拉七娘的衣袖:“七姐姐,我們過去吧。”七娘嚴肅地看華苓一眼,點點頭。兩人便回到自己的繡架前,其他姐妹們也各自拈起了針,關繡娘雖然頗為和氣,但在授課上也是不打馬虎眼的。

轉眼就是仲秋前幾日了,恰逢謝丞公休沐,兄弟姐妹們一并放了假。

難得的一個不必六點鐘起床的日子,華苓非常珍惜,雖然六點和六點半其實也沒差多少。

金瓶蹲着身幫華苓系好襦裙的飄帶,上下端詳一下,淺笑道:“我們九娘子着什麽顏色的衣裙都好看。”

今天給華苓穿的是一身交領襖裙,上白下青的配色,上襖用青綢滾邊壓住浮氣,青色裙子束在上襖外面,襯得華苓跟一段兒小嫩蔥似的。這一身裙子是金瓶在短短兩日內做出來的,針腳細密,非常合身。

華苓自己轉了個身,裙擺揚起來,笑眯眯的稱贊:“金瓶姐姐做的衣裙真好看。”

金瓶溫柔地抿唇一笑,将華苓抱到妝臺前放下,用玉梳給她梳理頭發,柔聲問:“九娘子今日想要什麽樣的發式?”

華苓鼓起臉頰:“我能自己走,不必金瓶抱。”然後才說:“要簡單的,不戴重的。”

“是,婢子知曉了。”金瓶又是抿唇一笑,也不知應的華苓的那一句,手上輕輕巧巧三兩下,就給華苓梳好了雙丫髻,裝飾上兩圈米粒大的小珍珠。

雖然覺得金瓶梳的發髻很好看,但華苓這次決心不稱贊她了,這丫鬟明明就是把她當小孩子看。雖然她外形是小孩子沒錯,但她自覺自己日常的行為是很成熟的不是嗎?

辛嬷嬷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一看到九娘子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九娘子已經起了!方才太太遣人來說,在金月堂和錦繡坊訂的頭面和衣裙都送來了,請九娘子到正房去看呢。”上回辛嬷嬷受傷,也被丞公親自吩咐人去家外請了頂頂好的良醫來看了,開了好藥,養了二三十天也就好全了,現下對丞公老爺是日日感恩戴德的。

“我知道了嬷嬷,用了朝食就過去。”華苓點頭。

辛嬷嬷便在旁邊的圓凳上坐下,見金瓶在為華苓抹手脂,便從手脂罐兒裏取了一點,細細給華苓抹在另一只小手上,一邊小聲提醒道:“九娘子待會到了太太跟前,可要記得謝太太的恩惠,這般才是有禮數的小娘子。嬷嬷就不随九娘子過去了,若是有不曉得的事,便問你金瓯和金瓶姐姐。”

“我知道了嬷嬷……”華苓拉長了聲音,甜甜朝辛嬷嬷笑。

辛嬷嬷看着這小女孩兒心裏真是愛得不行,這是她養了五年的嬌嬌孩子,從小就乖,現在還這般敬重她,不是親兒更勝親兒。

金瓶含笑道:“金瓯還說我慣着九娘子呢,卻原來大頭兒還在嬷嬷身上。嬷嬷給九娘子着了鞋襪到外間,朝食已經準備好了。”說着起身輕輕盈盈地出去了。

辛嬷嬷小聲與華苓贊嘆道:“丞公老爺為九娘子挑的婢子就是格外不同些,我看金瓯和金瓶比大家小姐也不差什麽呢。”也虧得辛嬷嬷不是個掐尖要強的性子,換了個人在她的位置上,自己養大的小娘子身邊一下來兩個上下包辦無所不能的丫鬟兒,還能不起不滿的心思呢麽。

華苓很喜歡辛嬷嬷的性子,蹭到她暖呼呼的懷裏,吧唧在嬷嬷臉上親了口。

辛嬷嬷又笑成了一朵兒花。

從榴園搬出來之前,她只是想活得舒服一點罷了,如今已經搬出來了,生活也舒心了起來,她卻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很自然地看得更遠。

這個朝代名為“丹”,繼承了唐的繁榮昌盛,生機勃勃。總有一天,她要走出這座丞公府,用自己的眼将這繁盛國度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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