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蜉蝣04

陸飲霜喝了口水, 他的胳膊有點僵硬,稍稍向下瞥就能看見常靖玉發冠下散了縷不聽話的頭發。

他只看了一眼就目不斜視的移開,神色如常道:“罷了, 鏡花水月還在此, 也不算損失。”

“是啊。”常靖玉起身附和道:“這群殺手在附近的據點我們也可搜尋調查。”

陸飲霜不是習慣自怨自艾的人, 調整好了心态,站起來向許若梅走去:“夫人, 把鏡花水月交出來。”

許若梅緊緊抱着雙膝, 滿臉驚恐地向後躲, 眼眶泛紅, 像要把自己嵌進牆裏一樣。

“你……你說什麽東西?”許若梅心說自己的屋子如臺風過境, 哪還有能交出去的,只好拼命搖頭, “我聽不懂,我只是個凡俗女子,求仙長饒了我吧。”

常靖玉拿着古鏡,漸漸在屋中也感受到一股相似的靈力波動。

“古鏡确實在這, 但沒有具體位置。”常靖玉錯開許若梅的眼神,對陸飲霜道。

陸飲霜想了想,擡袖示意窗邊僅剩的完好椅子:“讓夫人受驚了,在下十分過意不去, 我不會強人所難,夫人先請坐吧。”

許若梅不敢反抗,攥着衣角小步過去, 正襟危坐宛如受審,半低着頭,哀戚戚的落下淚珠。

常靖玉看見那滴砸在地上的眼淚,忽地起了火,他一步正要沖上去,就被時刻注意着他的陸飲霜拉住,拽到了身邊。

“許若梅!你只會求人和哭嗎?”常靖玉厲聲質問,他的理智知曉此處盡是幻覺,但卻不由自主的想起許若梅跪在他娘面前,凄凄切切的告別。

許若梅吓得一哆嗦,慌忙擦着眼淚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常靖玉握緊了玄荒,他恨不得一劍劈散幻象,但另一半古鏡還沒有頭緒,那殺手又十分顧忌許若梅,他不能因為私人情緒而失去線索。

“我去找找古鏡吧。”常靖玉轉身對陸飲霜說,聲音透着強忍恨意的沙啞。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腦子,頻頻想起尹星荷雷厲風行的計劃,許若梅和他們道了別,就要去祭臺等着被沉入河裏,村子誰都不準出去,尹星荷用一直深藏的劇毒殺了一只靈獸,引走了守衛。

他們和許若梅約定了時間地點,尹星荷帶他等在山裏,但到了時間,來的卻是許若梅帶着的搜山隊伍。

村民們揚言如果許若梅一走了之,他們就只能讓她的哥哥代為犧牲,許若梅最終還是妥協了,她如實把尹星荷供了出來,但卻隐瞞了尹星荷還帶着孩子。

陸飲霜戴上單片鏡,許若梅發顫的影子閃着和古鏡相同的靈力氣息,但這種軌跡在整間屋子到處都是,也不知是許若梅帶着古鏡,還是藏在什麽地方沾染上的。

況且他也不能去搜女孩子的身。

正當他思考着怎麽定位時,常靖玉從翻到的矮櫃底下撿出個木盒,盒子一角泛着發黑的顏色,像是幹涸的血。

陸飲霜瞟了下道:“那應該放不下鏡子。”

他的潛臺詞是你也別亂翻,說不定是姑娘家的小玩意,但許若梅卻猛地離開了椅子高聲喊道:“不要動它!”

常靖玉被這聲喊吓了一跳,差點把盒子扔了,他回過頭,沉着臉看許若梅。

許若梅眼底費解和恐懼交織着,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腦袋,啜泣着自言自語:“別動它,求求你……我什麽都給你,只有這個不行……”

陸飲霜的眼鏡還沒收回,就見許若梅身上古鏡的氣息忽然強烈起來,他又推了下鏡框,驚訝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把盒子還給她吧。”陸飲霜偏了下頭示意,走到常靖玉身邊低聲道,“時間不多,我找到取出古鏡的方法了,你想和她心平氣和的談一談,還是為你的過往報仇雪恨?”

陸飲霜故意壓下的聲音帶着點慵懶的顆粒感,讓人耳朵發癢,常靖玉走了下神,不甘道:“就算我真想報仇,也不該是對着幻境發洩。”

“那真是可惜。”陸飲霜點到為止,這是常靖玉放不下的往事,也該由他自己選擇,“去門外守着吧,我來解決。”

常靖玉緩步靠近,把那木盒交給了許若梅。

許若梅幾乎是劫後餘生般抱緊了盒子:“太好了,它沒丢……”

“什麽東西,如此貴重。”常靖玉沒忍住,冷聲問。

陸飲霜背過右手,無奈地散去了指尖劍氣。

許若梅一擡頭,半張臉上血肉模糊,血順着下颌滴在盒蓋上,把泛黑的一角重新染紅。

常靖玉倒吸一口涼氣,張着嘴不知要說什麽。

許若梅抹了把臉,又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斷斷續續的問:“仙、仙長,我這是怎麽了?”

常靖玉下意識的望向陸飲霜求助,陸飲霜輕輕一點頭,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怪不得陸飲霜會讓他選擇,常靖玉內心百感交集,分不清是快意是憾恨,他想過當面質問許若梅,讓她一輩子都活在懊悔之中贖罪,或者幹脆殺了她,但唯獨沒想過許若梅早就死了,作為一個靠半面古鏡維持着執念留存在世的魂體,生活在永遠沒有未來的永和村。

許若梅退後了幾步,被劍氣摧殘的窗框也不堪重負的斷裂,她差點被矮窗絆倒,穩住身形時清冷的月光正穿過雲層流瀉而下,毫無保留的潑灑在她身上。

半面古樸的銅鏡就在她逐漸透明的胸口浮現出來。

許若梅低了下頭,怔怔的看着自己,半晌後嘆道:“對不起啊。”

常靖玉的掌心被自己的指甲硌出了血,他的喉結滾了滾,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閉嘴!”

他心口堵得要命,不知該面對哪裏的殺氣混着劍芒将僅剩的家具也拆了。

常靖玉想起他剛剛記事的時候,許若梅跟着她娘來串門,聽說他的名字時就咯咯直笑。

許若梅邊笑邊說,你為什麽叫鯨魚啊,哥哥說鯨魚那麽大,你應該是小魚才對。

後來他長大了,許若梅卻不知何時起變得成熟聽話,不再願意帶着他四處調皮搗蛋,直到許若梅跪在他家門口,他還覺得許若梅會和他們一起離開。

“你……你過得還好嗎?”許若梅怯生生的問,像多年不見早就生疏的朋友,話裏又滿懷愧疚。

“不勞你費心。”常靖玉劍拔弩張地說。

許若梅又不敢看他了,自顧自地道:“時間過得真快,現在清醒了,好像我逃到這裏還是眼前的事,伯母叫我去山上彙合,一起離開永和村也是昨天。”

“我以為我永遠沒機會說了,現在能見到你也好,那天我知道你在看,我也知道我這輩子已經背上洗不清的罪孽。”

許若梅的表情淡淡的,像認命了一樣,忽然伸手探入胸膛,硬生生把半面古鏡扯離身體遠遠抛開,這讓她的身影瞬間開始模糊。

常靖玉動了動手指,最終也只是靜靜看着她,等她說完。

“伯母死後,村子裏災禍不斷,爹娘把我嫁給一個路過村子的商家公子,換了些米面盤纏,我也算是高攀了吧。”許若梅就地坐下,自嘲的笑了笑,“我拼命學習打理生意,可他很快就不喜歡我了,把連年虧損的店鋪扔給我自己逃走躲債,我沒辦法,不得不把店鋪家産都交出去,本想回永和村,可是卻聽說村裏起了山火,已經沒人居住。”

“我這一生,如浮萍飄絮,随波逐流無所依歸。”許若梅最後看了眼手中的木盒,她快要拿不住它了,就幹脆放在地上,推回給常靖玉,“那天晚上我偷偷跑回了伯母家裏,在我們經常玩捉迷藏的櫃子裏發現了這個木盒,裏面有一封信,還有一個貴重的玉佩,都是她留給你的,可惜我沒能保住……她是做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來救我。”

“我該去和她道歉。”

許若梅說道最後,聲音已經輕的幾不可聞,身形逐漸消解,像月光照亮的薄雲一樣,化成點點星塵彌散于天地之間。

常靖玉默默過去拿回古鏡,又把木盒撈起來,喃喃道:“我不會原諒她,前輩……我不會原諒她,但她已經魂飛魄散,再沒機會道歉了。”

許若梅的執念撐起了整個永和村,此時幻術解除,只剩下滿目斷壁殘垣,劍氣以常靖玉為中心爆發,将整間破敗不堪的屋子夷為平地。

飛揚的砂石中,氣空力盡的常靖玉沒忘記給陸飲霜施了禦風訣,陸飲霜不擅長安慰別人,他過去在古鏡上劃了兩下,殘存的一絲魂力将許若梅臨死時的景象重映出來。

只見許若梅緊緊抱着木盒跌跌撞撞的狂奔,中途卻被雜亂的藤條絆倒,她還沒爬起來,身後已經追上了一個兇悍匪徒。

那人按着她搶了兩把,都沒能從她懷裏奪走木盒,一氣之下便抓起她的頭發用力磕向地面堅硬的石頭,等她徹底沒了動靜,才從盒中翻出玉佩,大搖大擺的走了。

“我不想替你評斷什麽,但這塊玉佩你該找回來。”陸飲霜看着恢複沉寂的古鏡道。

常靖玉點點頭,又問他:“我記得前輩問過我有沒有煙山玉的玉佩,前輩那時是如何得知的?”

陸飲霜一眨眼就想好了說辭,面不改色道:“可能是見令堂帶着吧。”

常靖玉不疑有他,就在這一片廢墟中拖過片木板坐下,周圍的院落現出猙獰醜陋的真面目,只有夜色同樣寧靜。

他用袖子擦了擦木頭,陸飲霜這回也沒在意幹不幹淨,就順常靖玉的意挨着他坐下。

常靖玉打開木盒,裏面只剩下一封褪色的信,他拆開信封,只見紙上潦草寫着幾行字。

“吾兒靖玉,我也會因修為盡失而不甘,但星河仙子的風骨至今仍在,浩浩陰陽,人生如寄,望你保重。”

常靖玉捏着信紙,對陸飲霜淺淺的笑了:“娘的字寫得不太好,我還沒聽過她說這麽認真的話,如果她親自和我說,我肯定會吓到……”

他的話尾逐漸發顫,再也繃不住情緒,轉身把頭抵在陸飲霜的肩上,攥着他的衣袖無聲的流下淚來。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個文名,肝了半晚上的封面,怕你萌找不到我先沒敢換,三點鐘碼完了三千字,想想還是存到早上發好了,不會影響晚上更新的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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