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平朗呸呸吐出不自覺嚼爛的香煙,十分狼狽的抹了把嘴。

雖都是過去的事情,如今想來卻總有幾分悵然若失,其中緣由他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不去多想,可到底忍不住,在旁人身上,尋找着熟悉的影子……

一雙程亮的皮鞋在眼前站定,李平朗擡起頭來,發現對方過于高了,逆着光的容顏看不清晰,倒是頭頂白色的頂燈有些刺眼。

他搖搖晃晃的撐着發麻的膝蓋站起身,邁腿時踉跄了一下,被那人伸手接住。那懷抱要比想象中更加寬闊,李平朗雙手撐在對方肩頭,古龍水的味道可勁兒往鼻子裏鑽,不算難聞,卻有些嗆人。

他十分不給面子的打了個噴嚏,正揉着鼻子,就聽耳畔傳來一聲輕笑。

“三年不見,你還是這麽迷糊啊……”

那聲音沒了青春期變聲的嘶啞,低低沉沉,帶着點兒成熟的磁性,十分勾人。

李平朗楞了一下。

“……你是?”

對方正是他在電梯口時不小心撞到的男人,穿着剛才那身西裝,居高臨下的擁着他,目光深沉的望着他,壓迫感十足。

比起先前驚鴻一瞥的擦肩而過,此時此刻,李平朗徹底看清了那人的眉眼,大腦一片空白,只本能将人推開,倒退一步。

不知何時被冷汗滲透的後背抵上堅硬的牆壁,李平朗渾身緊繃,像是看到了老虎的兔子,驚慌之餘無措要更多些,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潦草的攥緊了西裝外套的下擺。

青年……成年後的魏晟笑容不變,慢條斯理的跨前一步,手臂撐在牆上,将矮了他半個頭的李平朗圈在懷裏。

“好久不見啊表哥,我回來了。”

魏晟的變化太大了。

他黑了不少,也比以前更加高大,原本精瘦的身材在軍旅生涯的打磨下化作健壯的肌肉,如今站在這裏,便如同堅不可摧的壁壘;少年時期過于秀氣的眉眼徹底長開,俊美之餘還多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鋒利,笑起來時眼角飛揚,仿佛出鞘的刀刃,危險異常。

李平朗的心跳得飛快,一半是驚吓,一半是歡喜。

于是他避開了對方侵略感十足的目光,垂下頭,很艱難的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怎麽突然……”

“我的兵役到期了,又不想繼續待在部隊裏。”魏晟看着對方頭頂的發旋,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逝,“……剛好李叔叔過生日,我就趕着回來了一趟,順便想……看一看你。”

最後幾個字很輕,像是羽毛擦過皮膚,帶來一陣輕微的癢。

不等李平朗做出回應,他突然就收起那迫人的氣勢,将收回的雙手插進褲兜裏,“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

“別不說話嘛,我難得回來一趟……還是說,你還在為“那件事”耿耿于懷?”魏晟無所謂的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知道的。”

聽出他話中的意有所指,李平朗呼吸一窒,有些慌亂的想要解釋:“……不是,我……”

“那就給我一個擁抱吧,表哥。”魏晟打斷了他,自顧自張開手,“就像以前那樣。”

他們曾經有過無數次的擁抱,可是那個暴雨傾盆的晚上,李平朗卻連一個擁抱也吝啬給予……

他罵他是變态、是怪物,還說了很多難以入耳的髒話,他站在溫暖幹燥的房間裏,卻任憑曾經最疼愛的弟弟,被風雨拍打。

如今幾年未見,他卻早已成了被寂寞蛀空的樹,用華美的外表掩飾內裏的虛空;而當年那個,紅着眼在暴風雨中說深愛他的少年,此時卻已經能笑着待他,張開懷抱讨要一個單純到不能再單純的擁抱……

但是我給不了啊,李平朗茫然的想。

因為他早就……不那麽單純了。

魏晟等了許久不見回應,無奈的放下手,“好吧……”他聳了聳肩,“先去李叔叔那邊,他也久等了。”

說罷便拽起像是沒了魂兒的李平朗,長而有力的手指隔着西服扣住對方的手臂,像是在刻意避免皮膚上的接觸。

李平朗被他拽得一個踉跄,磕磕絆絆的跟在後頭,而魏晟似乎完全沒有等他的意思,略有些繃緊的下颌線條明朗,帶着一股嚴肅的冷硬。

李平朗悄悄看了好久,像是要習慣眼前這個跟印象中不太一樣的表弟……一直到那人停下步伐,“到了。”

李延康坐在正當的沙發上,穿着精致裁剪的禮服,腰背挺得像棺材板。

他一眼看到了魏晟身後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李平朗,幾乎是立刻就皺起眉來,“站直了!整天駝着背像什麽話!”

李平朗給他吼得一個激靈,緩緩往這幅皮囊裏塞上一根脊椎骨,“哦。”

眼前的兩個年輕人,一個身板筆挺意氣風發,另一個沒精打采不說,黑眼圈都快挂到嘴角了,高定西裝都救不了從毛孔裏散發出來的頹廢感。李延康怎麽看怎麽生氣,把皮制的沙發扶手拍得啪啪作響,恨鐵不成鋼。

而李大少就杵在那兒,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臉上大寫着“心不在蔫”四個字,實際上一直在用眼尾的餘光偷瞄一旁的魏晟……又害怕對上那人的目光,小心的十分專注,就連老爺子發火丢來的煙灰缸都沒來的及躲,正正好砸在腦門上。

只聽“砰”得一聲巨響,李平朗眼前一黑,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旋轉了起來,朝一旁歪倒下去,被魏晟一把接住。

李延康沒想到他能走神到這個境界,僵硬了一下,沖着身後的保镖怒吼:“還不快給我找醫生來!”

李平朗頭暈目眩的靠在魏晟懷裏,弓起的脊背抵着那人結實的胸膛,古龍水的味道蔓延過來,他皺了皺鼻子,努力掀開半耷拉着的眼皮,咕哝道:“……以後……別噴這個……”

魏晟眉心緊皺,眼睛裏黑壓壓的一片,神色難辨。

“都頭破血流了還想這個?”他的聲音裏似乎帶着些不自然的嘶啞,李平朗聽不太清,拽了拽對方衣領,“靠近……點……”

魏晟不再說話了,他伸手拽了幾張紙巾,替對方将快淌到眼睛裏的血液擦幹淨。

于是李平朗也跟着沉默。

他閉着眼睛,周遭的腳步聲與說話聲交雜在一處,像是午夜三點的迪廳,嘈雜的很……唯有那麽一段特別突兀的,便是來自于魏晟的、有力的心跳聲。

那一下下拍打在他後背的密集的鼓點,激烈的仿佛要随時破土而出……李平朗閉着眼睛在等,等那人主動來跟他說些什麽……什麽都好,只要能打破眼前的沉默。

可是回應他的,也只有那心跳聲,直到魏晟将他抱到柔軟的沙發上,皮革冰涼而柔軟,全然比不上人的懷抱。

李平朗的手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去抓對方從身下抽開的手臂。

就在大少爺包紮着受傷的腦袋時,李延康和魏晟在一邊談論着工作上的事,前者問後者有沒有什麽打算,魏晟說想早點工作,他說他吃了李家這麽多年的飯,是時候報恩了。

李平朗想起家裏頭,魏晟從小拿到大的獎狀……其實以那人當年的成績,早早超過了一本線,他完全可以選擇一所好的大學,而不是……一意孤行的去了軍隊。

一想到這裏,李平朗無法避免的覺得愧疚,魏晟的回歸讓那些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浮出水面,逼迫着他直面自己犯下的錯誤……

“工作的事情,讓我來吧。”他小心翼翼的開口道:“我朋友裏什麽行業的都有,我回頭把你的履歷發給對方,肯定有願意錄取的……”

話未說完就被李延康吼住了,“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盡是動一些歪腦筋,人家小魏有這個本事,根本不用靠你那狗屁人脈……”

李平朗聞言渾身一震,難得被罵的擡不起頭來,還是魏晟打了圓場,“表哥也是好心,不怪他。”

繼而又接着說道:“其實我自己已經有規劃了,只是剛回A市,還沒來得及報備一聲……啊對了,還沒來得及回家看看。”

魏晟問李平朗,“表哥,咱家還是原來的樣子嗎?”

“……是,趙姨打掃得很幹淨,你、你随時可以回來住……”

“這倒不用,工作的地方應該有宿舍吧?”魏晟笑了一下,又對着李延康道:“叔叔,我從基層開始歷練一下,順便我還打算考研,資料以及複習的差不多了……”

這點倒是出乎李延康的意料,“什麽專業的?”

“金融,畢竟想要幫到家裏的忙,如果過了的話,還想再試試博士。”

李延康聽到這裏,已經恨不得眼前這個才是親兒子了,大力拍了拍魏晟的肩膀,“好好好,就沖你這份決心,李家會支持你走到最後。”

魏晟含蓄的道謝。

李平朗摸了摸額頭的傷口,發現自己插不上話來,頓時覺得寂寞。

除此之外更多的則是尴尬……墊在身下的手指忍不住摳着沙發間的縫隙,他閉着眼,卻依然阻止不了談話聲往耳朵裏鑽。

眼看就快到了賓客入場的時間,李延康先行告退,只留他們二人在房間稍作歇息,李平朗聽着身邊窸窣腳步聲,睫毛顫抖幾下,悄悄掀開一條縫隙。

魏晟背對着他,聽到翻身的動靜回過頭。

“好點了嗎?”

“……嗯。”李平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撐着沙發扶手想要起身,被魏晟捏着肩膀按回沙發上。“別起這麽急,會頭暈。”

對方說這話時挨得有些近了,熱熱的呼吸拂在李平朗臉上,本能往後靠了靠。

魏晟沒有急着起身,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那人額頭上的繃帶,又順勢往下,在李平朗滾動的喉結處停留幾秒,将衣領的領帶勾了出來。

頸間傳來的阻力叫人本能屏住呼吸,李平朗面色微紅,鼻尖滲出一層薄薄的汗,還沒來得及發散思維,就見魏晟笑了一下,替他将領帶解下來。

“剛才沾到血了,待會出去給人看見,影響不好。”慢條斯理的說着,魏晟将自己脖子上那根解了下來,娴熟的替他繞上,三兩下打了個完美的領結。“你先用我的吧。”

李平朗總覺得對方的眼神不太對,就連脖子上卡到咽喉處的領帶,也像是一頂合适的項圈……但魏晟替他整理好衣服後就離開了,一秒鐘都沒有多留,又仿佛剛才只是大少爺自作多情的錯覺。

李平朗坐在沙發上,思來想去搞得心跳都亂了,便幹脆什麽也不想。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順利的近乎枯燥——生日宴上,李延康宣布了幾個公益項目,又簡單提了兩句公司接下來的發展……但是關于親人,卻是半句也不曾提及。李平朗坐在臺下,看着聚光燈下從容的父親,他早已習慣了這個距離、這個角度,所以也不會像十幾二十年前那樣,像個吃不到糖的孩子,哭鬧着貼上去。

一晃神的時間裏,對方已經演講完畢,走下臺後,李平朗起身舉起眼前的酒杯,“爸,我敬你……”

或許是他起身太急,眩暈之下聲音有些小了,只一瞬間便被接踵而至的敬酒詞所淹沒。

李平朗面不改色,仰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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