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長夜其一

“什麽?!”

騎兵隊的小夥子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硬着頭皮回道:“龐帥,山路上馬蹄印、腳印交錯,的确是兩撥人激烈打鬥後的才會留下的痕跡。”

龐統心一沉。

“中郎将大人應當是……是被人擄走了。只是還看不出對方的身份……”

小夥子話音剛落,只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拍桌子的巨響,不由得吓了一跳。這是他第一次見統帥這個樣子,頓時驚得手足無措,站在一邊的賈宗良趕緊拍了拍他的肩膀。

賈宗良抱拳,無不擔憂地說:“如今大敵當前,統帥還請稍安勿躁。”

龐統深吸了一口氣,揮手道:“再探!我朝三品督軍在兩軍對陣前失蹤,豈不是失信于朝廷?!務必給我弄清楚他們往哪個方向去的,查出這些人是什麽來頭!”

“遵命!”賈宗良擡頭看了他一眼,抱拳稱是,領着小夥子出去了。

手邊還有幾本文書,龐統拿過一本開始翻看。

和那昆排開騎兵隊,與先鋒軍相持……公孫策……李元昊坐鎮大營,一直沒有露面……禮部侍郎,兼任督軍中郎将……狼主幾位親侍也在陣前……是哪一方擄走了他?擄走他做什麽?

龐統在文書上批了兩個字,滿頭漿糊攪得他怎麽都靜不下心來,只好随手把筆一擱,忍無可忍地長嘆一口氣。

大概真是瘋了吧……

自認拿得起放得下的統帥還是第一次嘗到這種滋味——頭皮發麻、坐立難安,幾乎下一刻就要奪門而出,去把莫名消失在來路上的公孫策找回來。

可是他不能。

李元昊由于被人掐到“痛處”,這幾日一改之前的試探,大刀闊斧地出兵和宋軍打成一團。

龐統一身傷才好了大半,就得陣前陣後兩頭跑,又是鬥智鬥勇又是監督軍備,實在是忙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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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鎮西北數年,比誰都更了解戰場情況,知道眼下情況絕對不容主帥擅離職守,所以只能悄悄地把不能與人道的焦躁往肚子裏吞。

……

層層軍營遮掩的黑暗之處,一雙險惡的眼睛睜開了。

咚咚咚……

“大清早的吵什麽吵?”

“礙着你了還?”

“少說兩句吧你們!咱們有任務在身,怎麽閑話還這麽多?”

……

被屋外的吵鬧聲驚醒,公孫策努力把沉重的眼皮撐起來一條縫。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間簡陋、破敗的柴房,家徒四壁,只有角落裏稀稀拉拉地堆放了不少柴火雜物,類似于西北一方住民家裏常有的那種。

可是……這是哪兒?

他用腿和肩膀抵着地面,一蹭半挪地靠着牆直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口中橫亘過一根捆得死緊的布條,雙手背在身後,手腕、腳腕處都綁上了粗糙的繩子,繩頭打成了複雜的結。稍微一掙動,皮肉就被刮得紅了一大片。

他渾身都痛,甚至連骨頭都蓄了鐵似的重。

“嘶……”

公孫策無力地靠在牆邊閉目養神,意圖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情。

西夏入侵數日。

雁門關西北鎮軍背抵大宋河山,底氣不輸,自然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把敵人打退。洪紮勒憑着轟天雷嚣張了一陣,可等來的後援零零碎碎,并不足以構成一股進攻的大勢力,只好先不情不願地退避一方。

再說這邊,公孫策聽聞龐統受傷的消息,覺得怎麽也坐不住了,就向李軍自請往先遣軍駐紮地去,只求能盡些微薄之力。

李軍受龐統之托保他平安,自是不能答應,可沒想到公孫策就這麽“盯”上了他。即便李軍身經百戰,也磨不過一個能說會道的大才子天天在他耳邊生灌雞湯,煩不勝煩之下只能硬着頭皮對他“戰略妥協”——待兩三日後時局穩定,就派親兵把公孫送去前線。

可沒想到就在這路上出了事。

西北邊界官道不好修,很多能通人的路都是前輩們一腳一腳踩出來的。近春融雪,這些“土路”化了一半,比往常更加不好走了。

公孫策他們一行人被軟泥和雪水絆住,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晚上就只能在一片枯林子裏将就着休息。

親兵對這位膽子大還會醫術的中郎将大人印象很好,主動把粗布墊借他枕着休息。公孫策确實精神不濟,因此也不矯情,向他道了聲謝,接過來倒頭就睡了。

時至午夜,公孫策半夢半醒間聞到一陣奇異的氣味,耳邊似乎還有混亂的聲響。

可惜反複無常的夢魇仿佛一座大山似地鎮在他身上,叫他怎麽也醒不過來。

以至于現在落到了這樣一無所知的境地……公孫策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額邊還有根筋一跳一跳的疼得厲害

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嘴裏一股淡淡的鏽腥氣彌漫開來。

幸好這屋子裏還有一扇無比破舊的窗戶——半邊窗框已經爛了,将掉不掉地墜在那裏,把擋風的稻草都拽下一角。

淡藍色的天空堪堪縮成一小寸,冷風順着這點縫隙灌進來,凍得人汗毛直豎的同時也帶進來一點活氣。

公孫策從這一角看出去,大致估了一下時間——如果自己昏過去的時間不長,現在應當是第二天的巳時末,從雁門關出發到現在三四天,若是還在路上,再慢也該遇上先遣軍巡營的官兵了。

李軍在他出發的同時緊急發函至先遣營,那麽龐統那邊也會馬上察覺到自己一行人無故失蹤的事情。

心裏既然有了這點底,也就不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明知軍中有內鬼,自己卻非要……大概這就是“偏向虎山行”吧?公孫策忍不住苦笑,沒想到咧開的嘴角被布條勒得生疼,只好趕緊把擅離職守的五官強行拉回原處。

現如今他最擔心的唯有兩件事。一是內鬼居然這麽手眼通天地劫走自己,只怕是要有大動作,不知衆人能不能應付得了;二則是那位重傷的統帥……到底如何了?

漫無邊際地想了一陣子,門外由遠及近地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公孫策坐直了身體。

腳步聲到門口就停了下來。不知怎地,來人居然還頗為有禮地砰砰砰敲了幾聲門——不料聲響過大,适得其反,反倒營造出粗暴的砸門效果。

可惜這明顯是個大老粗,下一刻立馬一腳就把門踹開,走了進來。

本身已經半散架的木門慘遭先砸後踹的雙重虐待,“吱嘎”一聲尖叫,眼見着就要罷工。

公孫策側身避開一陣直沖而入的寒氣,眯起眼睛,看到進來的是個穿粗布衣服的健壯男人。

男人嘴邊一圈胡須,看着身量挺高。他單手端着個托盤,裏面盛着一碗稀拉的湯水和半塊看起來口感極差的窩窩頭。

“呵,大人看着臉色還不錯?”男人把餐盤往地上一推,陰陽怪氣地嗤了一聲。見公孫策不應他,男人這才作出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給他把口中布條解下來,“大人可得小聲點,我這人不喜歡吵鬧。”

公孫策感覺布條狠狠刮過嘴角,帶起一陣粗糙的痛:“咳咳……你、你是什麽人?”

“粗鄙人一個而已。大人若有興趣,不妨猜猜?”

公孫策上下打量他半晌,壓下胸腔一口涼氣,緩緩道:“你走來的時候腳步聲齊整有力,放托盤的時候,我看見了你的手指根處、虎口、指肚都有繭子。”他用下巴點了點男人,“現在你半跪在地上,整個人還挺得筆直。外族蠻子也……”

男人眉毛一挑。

“那看來不是外族了。”公孫策扯開嘴角,牽動了幹裂的傷口,“嘶……我對你這張臉沒印象,你不是龐帥手下的副将之一,你的頂頭上司是誰?”

“難怪龐帥雖不喜迂腐書生,卻對大人如此看重,原來竟是這樣的人物。”男人啪啪地鼓了幾下掌,臉色卻不好看,“不過……是個人物又怎樣?還不是得龜縮在這破爛屋子裏茍且?”

“你怕我?”公孫策露出一點居高臨下的笑。

男人倏地站起來,好像有點被公孫的笑激怒了:“你說什麽?”

“哦……你真的怕我。”公孫策搖頭笑道,“呵呵,那可真夠窩囊的。我現在都這樣了,你還怕我什麽呢?”

沉默半晌。

“老子還輪不到一個階下囚來指手畫腳……滾!”男人紅着眼睛粗聲吼了一句,擡起腳踹在公孫策胸口上。

公孫策控制不住地倒在地上,把旁邊的托盤都撞翻了,無甚熱氣的湯水淌了一地。

胸口先是麻木,緊接着鋪天蓋地掀起一陣尖銳的痛感,長驅直入地刺穿血肉,痛得他恨不得蜷成一團,拼命大口抽着氣。

男人見他如此,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假模假樣地道:“大人好好休息吧,可別想搞什麽花樣了。”

他轉身還沒走幾步,只聽見背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閣下不、不敢現身,只敢讓……讓一個無名小卒來見我,看來也不過、如此。”

“什麽?”男人轉身盯着還虛弱地躺在地上、但是睜開的雙目分明清醒的公孫策。

“是吧?”他努力咽下口中腥甜的血,笑道,“門口站着的……那位閣下?”

男人滿臉驚恐地轉過頭去,似乎想要争辯什麽。

“公孫大人果然厲害,在下可是甘拜下風啊。”啪啪啪……門口走進來一個高瘦的身影,對着公孫策十分滿意地接連鼓掌。

可當走進來的人轉臉向另一邊時,臉色霎時變得十分難看,微微擡起一只手擺了擺,壓下了男人驚慌的辨言:“丢人現眼的廢物,還不快滾下去。”

公孫策聽到這聲音,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咳出半口血來:“龐統和我說起軍中有奸細的時候,我曾經懷疑過所有和吳霖關系很近的人,不論身份、不論是小兵還是副将。只是、只是總還抱着一點不切實際的期待……”

“我真的沒想到你會做這種事……賈宗良。”

賈宗良耷下眉毛,活生生作出一副“很是遺憾”的神情:“可惜啊——深謀遠慮的公孫大人,怎麽能沒想到是我呢?”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線在這一章終于對接~

————————

龐:聽說有人踹我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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