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她突然心跳得有點快

陸嬈吃完面從磚房出來,陽光灑在身上,有點曬。她一只手遮在額頭,擋住強光,不自覺地朝牛棚方向望去——

他真的會接生?

完全想象不出。

棚圈面積不小,是片紅磚壘起的大院兒。院牆一米出頭,中央是片露天空地,幾頭牛正在溜溜達達地曬太陽,悠閑自得地擺着尾巴。北邊有片聯排的磚房,估計是給牛睡覺用的,遮風保暖。

陸嬈走近,見院子角落趴着頭黃白相間的牛,肚子脹鼓,和其他牛都隔得遠遠,偶爾“哞”的一聲。

蘇和跟烏力吉都在,兩人盯着那頭牛看,小聲用蒙語交談。

烏力吉見她,笑着招手打招呼。

陸嬈站在牆外,探出個腦袋,問:“就是這頭?”

烏力吉:“對。第一胎,不太會生。”

春季是牧民最忙碌的季節。過冬的棚圈需要清理,牛羊需要打針防疫,最重要的牧活就是接生——羊羔、牛犢的成活數量決定了牧民未來兩到三年的收成。

不一會,母牛身後有羊水淅淅瀝瀝地流出,隐約露出一截小牛蹄,母牛腹部抽顫一下,又是一聲長“哞”。

烏力吉拿手機看了眼時間,跟着嘆了口氣,情況似乎不算太好。

那頭,蘇和已經拿來一捆白布條。

他走近母牛,腳步很輕,手掌先貼了貼母牛腦袋,像是安撫,然後将布條繞着母牛額頭綁了幾圈,卡住牛角,随後固定在木頭栓上,以免母牛待會兒亂動。

又拿另一段布條捆住兩只後蹄。

陸嬈不明所以,看得膽戰,問:“這要幹嘛呀?”

烏力吉說,小牛犢在母親體內待了太久,有窒息風險,必須盡快給拽出來。

陸嬈連人生孩子都沒見過,別說是牛,不知要怎麽個“拽”法,不敢看又有點想看,腳下挪不開步子。

女人似乎對分娩有天生的本能共情,母牛因為疼痛叫得厲害,她便也要跟着緊張,連小腹都跟着抽疼。

“哞——”

母牛長叫一聲,腹部劇烈顫動,産道又打開一些,露出牛犢的兩只前蹄和鼻尖。

“行了嗎?”烏力吉問。

蘇和戴上一次性的長臂手套,低頭看一眼,說:“再等等。”

時候沒到,不能生拉硬拽,免得對母牛造成損傷。

又過了一會,母牛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小牛卻絲毫沒有露頭征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蘇和決定不再等了。他拿過布條,動作熟練系住牛犢露出的兩只前蹄,另一端拴在一根粗木棍上,方便待會兒手持發力。

烏力吉見狀,趕緊上前幫忙。

兩個男人左右站開,各持一截木棍,也不敢用蠻力,母牛腹部起伏一下,他們才往外拉一點。

又一點。

牛犢漸漸露出半個身子,閉着眼睛,濕漉漉的。

陸嬈看的揪心,連呼吸都屏住。

終于!

牛犢整個身體被拽出來,蘇和趕緊上前托住,讓它側身躺在地上。

足月的牛犢個頭不小,快抵上成人一條胳膊長。

蘇和給大小牛松綁,邊拆布條邊回過頭問:“喘氣沒有?”

烏力吉上前檢查,“……沒。”

蘇和面色一凝,趕緊拿拆下的布條給牛犢擦拭口鼻的黏液。

牛犢半張着口,依舊呼吸困難。

蘇和放下布條,“倒過來,吊一下,快。”

話音才落,兩人就合力提起牛犢後腿,高高舉起,讓它頭部朝下——

牛犢開始大口吐出嗆入的羊水。

十五秒,二十秒,二十五秒……

蘇和心裏過着秒數,道:“行了,差不多了。”

兩人又趕緊将牛犢放到事先鋪好的墊子上,仔細觀察——

牛犢腹腔快速起伏,終于開始自主呼吸。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蘇和回身掃了一眼,像在找什麽東西,沒找見。

問烏力吉:“布子沒拿來?”

“拿了啊。在……”烏力吉剛剛忙活一通,也給忘了,四處地找。

“這呢!”陸嬈一眼掃見搭在矮牆上的大塊棉布,“是這個吧?”

烏力吉:“對,對!”

她一把扯下,小跑着遞過去。

蘇和忘了她也在,怔了一下,才道謝接過棉布,替牛犢擦幹身上的液體,防止受涼生病。

不遠處,剛生産完的母牛也站起來。

母牛步子不穩,走得很慢,好一會兒才走到牛犢身邊,低頭聞嗅牛犢的味道,試探着去舔它的身體。

這會兒陽光充足,初生牛犢毛也不長,幹得很快。蘇和不擦了,輕拍了拍母牛的腦袋,笑道:“行吧,交給你了。”

“哞——”

出乎意料地,母牛竟溫順地抵了抵他的手掌,像是接下“使命”,也像感謝幫忙。

牛犢很快被舔幹淨,陽光烘烤過的皮毛蓬松起來,和母親一樣是黃白花色,睫毛濃密雪白,眼睛滴溜溜的圓。

不似人類擁有漫長的襁褓期,小牛很快學會了站立,蹒跚地邁着步,拱着粉嫩嫩的鼻子,去找母乳喝。

新生命的誕生總是伴随着喜悅。烏力吉樂呵呵地算起今年一共下了幾頭,能賣多少。蘇和嫌他記錯,擡手指着院子裏的大牛小牛,挨個地數,竟都還記得每頭小牛的出生月份。

烏力吉便笑他,待牛比待姑娘還好,這麽下去,真要打一輩子光棍。

連陸嬈這個外人都被氣氛感染,臉上不自覺地漾開笑容。

陽光金燦燦地鋪了一地,草原一望無際,天空很高很藍。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偶爾傳來幾聲牛叫,惬意慵懶。

風停了。

時間也是。

因為下午天氣不錯,烏力吉決定留下,幫蘇和家裏“踩羊磚”。

每逢春季,牧民需得将羊圈地面長期積累的厚厚一層羊糞撬開、鏟走,用作來年燒火,或是直接賣掉。

也有人“手藝”不錯,會将羊磚鏟的整整齊齊,跟磚頭似的,曬幹後用來砌牆。

“羊糞砌牆?”陸嬈不解,“牆裏裝什麽?”

烏力吉:“牛糞。”

陸嬈:“……”

她一時有點呼吸阻塞,喘不上氣兒來。

另一頭,蘇和已經在院子裏鋪好草料,挨個拉開幾間羊圈的鐵栅欄。

兩百多只羊被放出來,蹦蹦噠噠地跑去院子裏吃草料,“咩咩咩”聲此起彼伏,都撒歡似的,一個賽一個的肥。

陸嬈閑來無事,杵在邊上看熱鬧,發現大多數羊還是怕人的,只要用力跺腳,或是大聲轟幾句,就都跑開了,那天緊趕着追她的黑臉羊是個特例。

按照蘇和的說法,羊羔如果幼時母乳不足,要靠人工喂養,就會跟人更親一些。

烏力吉拉動抽水機,幫着給羊添水,知道陸嬈是城裏來的姑娘,沒近距離接觸過牲畜,便笑嘿嘿地問她,怕不怕羊。

“還好,不怕。”

蘇和剛好提着鐵鍬經過,別有意味地哼笑一聲。

陸嬈聽見了,拿眼珠子瞪他。

羊吃過草料、飲過水,就趴卧在院子裏曬太陽。紅磚蓋起的羊圈被騰出來,陸嬈踱着步子,去羊圈門口看兩人幹活。

起初,她以為羊圈地面鋪的一層是土,這會兒才知道,居然全是羊糞,被羊踩得結實梆硬,一鏟下去竟有近十厘米厚。

忍不住問:“這是攢了多久啊?”

烏力吉道:“一冬天嘛!”

陸嬈感嘆:“……産量真高。”

烏力吉大笑。

牧民善于就地取材,當地少樹,沒有木柴,他們就使用羊糞、牛糞生火取暖。牛羊因為只是吃草,糞便曬幹後沒什麽味道,刨散了也能作為棚圈鋪墊,會自生熱,保持棚圈冬季溫度。

蘇和家兩百多只羊,積攢的羊磚足夠燒大半個冬天,能省下不少煤錢。陸嬈嫌棄歸嫌棄,幾天下來也習慣不少——燒起來确實沒什麽味道,只要不讓她拿手摸,勉強也能接受。

傍晚時分,兩個男人鏟完一間羊圈,壘起的羊磚足有半個人高,天色暗了幹活不便,剩下一間只能改日再弄。

烏力吉接了通電話,說塔娜正在家裏和面,打算烙點駝肉餡餅,蔥不夠用了,現買又來不及,問蘇和家有沒。

“有。等我去給你找。”蘇和收了工具,拿水管沖了把手,去倉儲食物的板房裏找蔥。

牧區地廣人稀,不比城市,生活上的諸多不便也在無形之中将人與人的關系拉近。春季牧場活兒多,各家相互幫忙、臨時借個吃用,都再尋常不過,一個嘎查十幾戶人家,互相也都熟悉,認得人,也認得他們家羊。

蔥沒白借,到底是換了一頓餡餅。烏力吉大力邀請,陸嬈盛情難卻,只好又跟去蹭了頓飯。

當地人好吃面食,塔娜經年累月練出的手藝也的确不是蓋的——餡餅用料十足,半透明的外皮又薄又酥,咬一口下去,駝肉瘦而不柴,肉汁豐沛鮮美。

陸嬈一口氣吃了三張,實在過意不去,臨走前給塔娜圍裙兜裏塞了一百塊現鈔,說是跟烏力吉商量好的。

商量得再好,三張餅也不值一百塊。塔娜不好收又拗不過,最後只得把沒吃完的餡餅都給打包,讓她帶回去,當明天早飯吃。

陸嬈正在門口穿鞋,見大姐拎着餡餅出來,趕緊踩着鞋幫往蘇和身後躲,戳他後背小聲說:“不拿了吧,哪有上人家裏連吃帶拿的。你快幫我說說。”

誰知蘇和竟伸手替她接過——

“拿着吧,我看你挺愛吃。”

“……”

從烏力吉家出來,陸嬈終于忍不住感嘆:“你們家人都好熱情啊!”

“還行吧。”

“除了你。”

“……”

蘇和被她這一口大喘氣噎住,頓了兩秒,掏出車鑰匙朝她一丢,“自己開車回去。”

沒良心的東西,白給她拿餡餅。

“哎呀,別啊,我就随便說說。”她知道他心腸軟,又哼哼唧唧耍起賴,“而且你看,我這腳還沒好利索,萬一待會兒把剎車踩成油門……”

蘇和一臉淡定地看她,“你扭的是左腳。”

“……”

說歸說,蘇和也沒真的讓她自己開車。草原晚上沒有路燈,地面坑坑窪窪,确實不好走,非得熟悉路況的人才好開。

十分鐘的距離,陸嬈回到氈包,還不到晚上八點。只是草原的八點不比城市,四下漆黑靜谧,彷如城市裏的深夜。

脫了外套,她發覺氈包裏很冷,這才想起一直沒有叫蘇和來添火。摸出手機給他發了條消息,五分鐘沒有收到回複,她坐不住了,去磚瓦房裏找他。

遠遠望去,客廳沒有開燈,只有一間卧室亮着。陸嬈去那間窗前往裏看,沒人,床上随意丢了件衣服,手機也扔在上頭。

大門沒挂鎖,她直接進屋,才走進玄關,就聽斜前方的洗手間裏傳來淅瀝水聲。

他在洗澡,難怪不回她消息。

客廳很黑,她找不見開關,不熟悉物品擺設,只能小心翼翼地走,循着光亮去,腦海中無端浮出許多畫面,是陽光烘烤下的麥色皮膚,水從頭頂淋下,順着脖頸滑過胸膛,又被他用手掌抹開。

她記得那只手掌的觸感——他也用它握過她的腳踝,寬厚有力,粗糙幹燥,但很暖。

陸嬈緩步走到洗手間門口。

水停了。

她突然心跳得有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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