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氣息

宴會安排在晚上舉行，自然配備有相應的照明法器。七七四十九個雷霆光球在半空懸浮，雖然小巧玲珑，卻能夠讓這五十丈見方的寬闊庭院亮如白晝。

只是随着籠子的進場，庭院裏的光線突然暗淡了不少，如同晴朗的青空突然被陰雲籠罩，繼而投下了沉悶壓抑的影子。籠子上覆蓋的黑色幕布深邃得仿佛可以吸收周圍環境的光亮，盯得久了，甚至會讓人産生一種自己都要被吸進去的詭異感覺。

此法器不簡單！

——這是在場絕大部分修士心裏共同浮現出來的念頭。

一時之間，四下寂靜，哪怕是銀針掉落地上也清晰可聞。下一刻，祁連峰從主座上站起身來，笑着迎了上去：“歡迎歡迎，歡迎東方修士大駕光臨。”

東方身着淺藍色長袍，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書生面孔，只是一頭長發随意散落在身後，頗有幾分随性肆意的模樣。面對祁連峰的恭迎，他微微颔首，态度不像一般賓客那般熱情客套，反而透出幾分冷淡疏離。

不過祁連峰似乎并不在意，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将對方送到了最接近主座的位置上，又厚着臉皮寒暄了一番，才施施然回到自己的座位。片刻之後，宴席正式開始。

吳世注視着那足有五丈高的巨大牢籠矗立在庭院中央，黑絲幕布沒有遮蓋到的最下部分，粗壯的欄杆均勻分布，隐約可以看見淺灰色的鱗片層層疊疊。只是可能受到什麽術法的影響，籠子裏生物并沒有明顯的動靜。

他喃喃道：“看來還真的是一條蛇……”

腳側傳來溫暖的觸感，吳世低頭一看，發現七裏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座位，鑽到了他的桌子底下，團成一顆黃色的毛球，俨然一副受驚的模樣。

吳世心道有戲，便用腳跟碰了碰七裏，問：“籠子裏那玩意兒是不是真正的玄虛冥蛇？”

毛球動了動，露出了腦袋：“可能吧，我也不太确定。”

“什麽叫不太确定？”

“氣息聞起來挺像的，又始終有說不出來的違和感。”話是這麽說，但為了以防萬一，七裏的身體顯然已經先采取了行動。

吳世摸摸下巴，說道：“按照二師兄的說法，最後一條玄虛冥蛇在一百年前已經死去。既然如此，莫非籠子裏的玩意兒跟你的昆侖雪果一樣，是個高仿品？”

“……求不提傷心事？”

吳世哈哈笑了幾聲，又道：“當然也有別的可能，比如這是他四處留情生下的混血崽兒。”

對此，七裏并不贊同：“如果是這樣，應該能從他身上聞到其他種族的味道。但是我感覺到的氣息雖然有種莫名的詭異感，卻是十分純淨的，不像是還摻雜着另一種血脈。”

見吳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七裏愣了愣，仔細回憶了一番自己先前所說的話，沒有發現任何不妥的地方，于是只好問：“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麽？”

“說起來，我還挺好奇的。”

“好奇？”

吳世沉默片刻，終于緩緩開口：“我聞起來……是個什麽味道？”

問出這個問題對吳世來說其實并不容易，因為這會讓他忍不住聯想到話本故事裏男女主相處時某些帶有顏色的互動片段，再一對比七裏的狗臉，頓時産生了心理上的不适感。

不過七裏對于大陸流行小說的閱歷程度顯然遠不如吳世豐富，也就沒有往那方面去想。面對吳世的疑惑，他的鼻翼抽動了一下，剛想說些什麽，随即像是發現了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眼睛微微瞪大，嘴巴久久沒有合起。

他甚至都忘了籠子裏的潛在威脅，站起身來輕輕躍上了吳世的膝蓋，進而跳到了桌面，将鼻子徑直貼到對方的手背上，又連着吸了好幾口氣。

噫——

吳世忍住把他拍開的沖動，問道：“怎麽樣？”

七裏猛地擡頭，聲音拔高了好幾度：“你到底是不是人？？”

要不是周圍環境比較嘈雜，這疑似謾罵的一嗓子定鐵會吸引到來自各個角落的八卦目光。盡管如此，吳世也還是感受到了幾道若有若無的視線。

他面無表情地一把按住了死狗的嘴巴，又若無其事地夾起幾筷子菜塞進嘴巴，等到再也沒有人注意自己這張桌子，這才松開了手，低聲訓道：“你是希望我們成為全場的焦點？”

七裏眨了眨無辜的小眼睛，表示自己只是太過于驚訝。

“粗略一聞是人族的味道，只是淡得有些異常，幾乎轉瞬即逝。我還以為是距離太遠的緣故，沒想到即使是貼着聞也還是一樣的感覺。”七裏的目光在吳世身上打轉，語氣相當不可思議，“你的味道似乎并非從內而外散發，而僅僅只是虛虛籠罩在身上。可奇怪的是，我又聞不到其他任何種族的氣息。”

“……”

“真要說起來，聞起來有些像樹木的清香。”

“……”

見吳世還是沒有作聲，七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也許戳中了對方隐藏多年的秘密。腦海中瞬間閃過殺狗滅口的場景，他的心裏登時哇涼哇涼，忙不疊信誓旦旦保證：“如果有什麽是我不該知道的，我這就忘掉。吳世你放心，我執行力很高的，說忘就忘，轉頭就忘……咦，我怎麽在這裏，不是應該躲在桌子底下？”

吳世無語地看着七裏重新落回地面，在他的腳側團成了顆毛球，不論是趴的位置還是團的姿勢都和之前一模一樣，仿佛時間從那時開始就确實未曾流動過，心裏不得不感嘆，從自欺欺人的角度來看，死狗的執行力确實如他所說的那般非常強悍。

不過吳世也并沒有責怪七裏的念頭，實際上，他之所以好一陣子沒有反應，只不過是因為他當時正在心裏花式問候制偶師的祖宗。

說好的做成之後與真人無異，哪怕是破墟修士都看不出問題，然而七裏的鼻子一下子就聞出了不妥，在吳世看來，這實在有種欺騙消費者的嫌疑。可因為制偶師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無奈之下，他只能以問候祖宗的方式先宣洩心頭的不快。

此時此刻，見七裏趴在地上裝模作樣，吳世覺得忍俊不禁，笑罵道：“好了，別裝死。”

七裏巋然不動如頑石，肉眼看去，甚至都見不到呼吸的起伏。

“……根本沒什麽秘密，只是睡得太久沒了些人氣。”見七裏還是沒有反應，吳世幹脆伸手将他提到了桌上，一杯靈酒直接推到了他的跟前。

片刻之後，七裏果然伸出了腦袋，随即舒展開身子，小爪子抱着翠玉酒杯喝得起勁。

吳世暗自得意：小樣兒，治不了你？

他擡頭看向不遠處的巨大牢籠，随口問道：“如果不是僞造品，也不是什麽混血後代，那籠子裏的家夥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玄虛冥蛇了吧？”

這樣的話，天河行就不需要他們了吧？

七裏放下酒杯，有些遲疑不定：“和我記憶中的氣息始終有些說不出來的區別……”

“那有沒有可能是你的記憶出了錯，又或者你當時見到的只是自稱玄虛冥蛇的冒充者？”吳世循循善誘，聲音難得十分柔和，“随着時間的流逝，記憶極有可能自行發生重組與再創造，進而與實際情況産生出入；如果你當時見到的并非真正玄虛冥蛇，一切的判斷基礎便都要颠覆……”

七裏聽得一愣一愣，恍惚間覺得這腔調似乎和某方臉修士有些相似。

吳世說了一大通，發現死狗并沒有開竅，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氣惱。想了想，他決定敞開天窗說亮話，壓低聲音道：“想想啊，如果你和天河行說這就是真正的玄虛冥蛇，那我們不就完事兒了嗎？你不想回山嗎？”

七裏愕然道：“要是被她發現了，只怕要到門派裏攪個不得安寧。”

吳世嘴角揚起，興致勃勃解釋着：“你不說我不說，她怎麽會知道？更何況也沒規定神獸的判斷不能出錯，我們山水門的神獸就是水平欠佳，她又能如何？既然我們已經按她的要求完成委托，問題便不在我們這邊，如果她還是胡攪蠻纏，我們就可以不客氣地趕人了。”

“……”

七裏顧不得擔心自己身為鎮山神獸的聲譽可能會因此受損，就已經被吳世這聽上去無賴卻又似乎确實可行的解決思路所折服，久久說不出話來。

***

祁連山莊的夜宴已經進行了大半，祁連峰瞧着時機已經差不多，便拍拍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掌聲雖然不響，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位賓客的耳邊。

庭院頓時安靜下來。

“諸位，請聽在下一言。”祁連谷主輕咳了兩聲，朗聲說道，“大家也知道，祁連山谷前些日子曾發生了一次地覆之災，近千人因此失去了行蹤，其中一部分至今仍下落不明。從那時起，谷中地動頻發，雖然并不劇烈，卻也預示着某種隐患的存在。”

“命輪宗掌門觸天道世軌，算出玄虛冥蛇将于谷內現身，這與谷內異象亦是相符。在下這段時間憂慮頗深，幸得東方道友相助，擒來玄虛冥蛇，谷內的地動現象也已經消停。如今便将玄虛冥蛇的真貌呈現給諸位一賞，一起來看看這罪魁禍首究竟是什麽模樣。”

祁連峰向東方示意，藍袍男子揮了揮手，牢籠上的幕布随之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