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雖然燒糊塗了,但他也記得,他昨夜陷入昏睡之前,便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燥熱黏膩十分難受,可因為發燒昏迷的緣故,身子沉重,神志不清,無法起來更換。

可現在,他穿着的分明是一身幹爽的衣物!

衣扣被系得整齊熨帖,而原先的那件衣袍被扔在了床腳。

……而不止如此,陸喚驚疑不定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枕邊,有兩塊冷冰冰的布巾被折疊成了布條,上面還有水漬,似乎是融化後的雪。

陸喚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額頭,竟然已經退燒了!

如果說此時此刻陸喚還未意識到何事發生的話,待他的視線移至床頭邊的湯藥碗上時,他的瞳孔陡然一縮,猶如看到了什麽驚愕之事,半晌沒能反應過來——

一只空碗。

空氣中還散發着苦澀的藥的味道,包括他的唇齒之間,也殘留了藥香。

這是?

他喝完剩下的湯藥?

昨夜竟然有人闖入,強行喂服了藥給他?!

陸喚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便掀開被子,跳下床去,因為還未完全恢複精神,有些站立不穩,扶着床頭才勉強立住。可是他警惕地屏住呼吸,查看自己身上一周,卻發現——

毫無被下毒的痕跡?!也根本沒有任何不适的跡象。

……反而,比起昨夜來,已經全然退了燒,渾身也覺得利索了很多。

陸喚又轉身,俯下身去查看那幾包還沒拆開的藥包,似乎是特意留下來,讓他服用直到傷寒徹底痊愈的。

他一包一包打開,嗅了嗅,用手指抓取其中藥材看了看,卻只見,全都是滋補溫養或者治療傷寒的藥物,并沒有一味不好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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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會……?

有人闖入,卻不是為了害他,而是特意送來藥——甚至還照顧了他一夜嗎?

陸喚震驚至極,抓着藥包,手指不由自主攥緊,腦子有些空白地立在屋內。

垂眸朝床邊的地上灑下的一些藥物殘渣看去,他心中輕輕一顫,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柴屋的窗戶照進來,落在他濃黑的睫毛和略有些蒼白的臉色上,這一剎那,他一貫冷漠的面上難得出現了幾分不屬于他的茫然。

……

陸喚今日本還有很多事情要忙碌。

三兩銀子并不多,能購買一些東西,但并沒有辦法維持長久的生計。

他昨日從集市上買來了一些韭菜根和早春西葫蘆,這些是冬季農作物,只要精心伺弄,便能盡快取得收成。除此之外,母雞下的蛋也能賣個好價錢。

這片地既然已經屬于他,他便得好好利用,趁着寧王夫人沒有下一步動作之前,維持自己的衣食的同時,賺取一些銀兩。

如今京城限制雜耍舞劍,陸喚不可能通過此方式賺銀,更何況他是寧王府庶子,被允許進出的次數也并不多,每回進出都被當成賊一樣防着。

因此他思來想去,便只有多種植一些東西,通過賄賂側門的看門侍衛,讓其幫忙悄悄賣掉,來換取銀兩。

有了銀子,陸喚才能改變自己目前的困境——

陸裕安與陸文秀是嫡子,平日可以與皇子們一道在太學院上學、在馬場習武,這樣含着金湯匙出生的條件,這二人卻不知道珍惜,尤其陸文秀,整日偷雞摸狗地曠課。

而庶子出生的陸喚,卻從小到大困于柴院一隅,出寧王府的機會都不多,更別說有自己的老師。

他雖然在禁軍教頭被請到寧王府來時,在院牆外跟着偷學了一二,已會騎射和四書五經,但他知道,這遠遠不夠。

他的野心與報複不僅如此!

他深知必須讀書知理,才能達兼天下。他需要銀子去買書、買彎弓長箭。

甚至,如若有了更多銀兩的話,就可以偷偷溜出去找私塾,遠離寧王府。

可現在——

那個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人,顯然稍微打亂了他的計劃。

陸喚立在屋檐下,看着滿院子撲騰不已的公雞母雞。

又看着被昨夜的雪蓋住的葡萄藤架、靠在牆根邊上的各種農作物種子。

他走過去将飼料灑在籬笆內,二十六只雞頓時興奮地圍了過來,在地上一啄一啄。

陸喚走到母雞窩邊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雞實在太多,昨夜居然已經有母雞開始下蛋了,他伸手一摸,摸出來了兩個熱乎乎的雞蛋。

對于從小被寧王夫人苛待、幾乎沒吃過熱飯熱菜的陸喚而言,一枚雞蛋顯然是逢年過節時,才能從好心的四姨娘那裏得到的美食了。

可此時在那人的幫助下,自己手中竟然捏着兩枚圓潤光滑的熱雞蛋了。

……

陸喚心中不由得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臉上的表情也有些複雜……

難不成那人當真并無惡意?

如果真的有惡意的話,那人在柴院內來去自如,昨夜自己又正值發燒昏迷,那人大可以一把匕首捅下來,自己毫無反抗的餘地!

其實不止是昨夜,其他時間,那人也完全可以對自己下手,而那人卻一直按捺不動,只是送來各種自己需要的東西!

可是,若不是有所圖謀的話,那人三番兩次送東西來,目的到底是為何呢?難不成真的是想要幫助自己,好心地對自己雪中送炭?

可是——可是怎麽會——?!

他從出生開始,便沒感受過這種善意,寧王府中沒人會幫自己一把,不阿谀奉承地随着陸文秀踩自己一腳就算好的了,即便是四姨娘,也只是明哲保身的對自己投來憐憫的眼神。寧王府內沒有,寧王府外更沒有!

怎麽會突然有人,一次一次地不現身,卻對他濟困解危?!

……他想不出來誰會這樣待他好。

陸喚盯着手中的雞蛋,掌心仿佛還有攥過布巾退燒後的餘下的冰雪感,他心中泛起的漣漪越來越大。

倘若真的有那樣一個人……

倘若真的有,他心裏竟然隐隐有些緊張起來,心髒怦怦直跳。

——以及,喉間澀然,出現了幾分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隐秘的希冀起來。

可陸喚立馬便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甚至可笑。

倘若不是呢,倘若那人雖然并無加害他的意思,也并非設下什麽陷阱等他跳,但卻也沒有什麽他所以為的關心他之意,而僅僅只是把他這麽一個院牆之內的庶子當成什麽好玩又可憐的玩物一把,耍弄于股掌之間呢?

畢竟,他身世明了,的确是寧王和外面妓女所生,不可能有什麽隐秘的身世。

也就不可能有別的親人對自己暗中相助。

那麽,除了那種無聊的把戲、施舍性的捉弄——

陸喚實在想不出來,有誰會毫無目的地對自己這麽一個庶子好。

……

思及此,頭頂一盆諷刺的冷水登時澆了下來。

陸喚抿了抿唇,竭力遏止住自己的那些胡思亂想,将所有的期待和渴望先掐滅。

他眼神變得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先以不變應萬變。

……

這一日,他喂完所有的雞,取走雞蛋,便将購買來的冬季農作物開始種植。

先前沒有動過那人送來的衣物東西,是因為懷疑那人居心叵測,但經過昨夜風寒,陸喚雖然仍不知對方目的為何,但多多少少卸下了一些防備,暫時認定對方并無惡意。

于是他便将對方放在牆根處的農作物分了分。

将現成的土豆胡蘿蔔等物分成二十三袋,全都搬去了廚房。

将其他的種子繼續留在原地,能夠種下的當日種下,暫時無法種下的,便在柴院隔壁收拾出一間屋子當做庫房,用一些辦法存儲了起來。

做完這些,陸喚去了廚房。

陸喚劈柴挑水全都會做,烹饪煮面自然也擅長,否則在這偌大的寧王府中,只怕這些年來無法生存。

他點了竈火,挽起袖子,露出幹淨修長的小臂,将胡蘿蔔和土豆切成碎,和入面粉,然後攤開在鍋內。白色熱氣騰騰,火光昏黃之中,很快一張面餅便做好了。

他食指大動,眼眸也不禁亮晶晶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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