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
陸喚心中其實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問, 諸如——為什麽會來到我身邊?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為什麽陪着我?
為什麽剛好是我?是希望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麽, 亦或是讓我去卷入京城權勢争鬥, 好替你完成什麽事嗎?
可是, 此時此刻,他感受着那人在他身邊,輕柔的風纏繞着他……這些問題便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他更在意的是——
能長久地留在他身邊嗎?
以後的某一天,會離開嗎?
也曾對別人這般好嗎……而以後,可以不要別人、不要任何人, 只看着他嗎?
他心中卷起無數細微的情感, 希冀、喜悅、不安, 一層一層, 宛如細浪拍打岸邊……而伴随着他的心髒跳動, 這些在他心中聒噪不停的聲音卻漸漸都紛紛落下, 最終便只剩下了一個最重要、最篤定的想法——
出現在他身邊的這只鬼神, 來到他身邊,是他這輩子最好的事情。
他別的全都不害怕, 他只怕對方的突然消失。
……
思及此, 陸喚便想起了對方這八日以來的杳無音訊。像是突然中斷了聯系一般,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一直枯守在院內, 可是看了八天的日出日落, 卻什麽也沒等到。
……若是今後再出現一次,他恐怕仍然不知道去哪裏尋找對方。
陸喚雖然不想表現出自己這八日都在眼巴巴等對方來的樣子,但他又實在想知道, 于是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脫口而出地問:“你消失的這八日,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落在宿溪眼中,屏幕內的崽崽就像是被落在幼稚園裏整整八天一直沒被接走的小朋友,滿臉凄苦、滿臉幽怨,好不容易等到她來了,趕緊牽着她的手,仰着包子臉,急切地非得問出她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麽沒來接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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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問也就罷了,還非得裝出一副漫不經心、就是随口問問的樣子……
宿溪中箭倒地,簡直快被萌化了。
她覺得自己可能中了游戲的毒,嗷,為什麽崽崽做什麽她都覺得可愛?!
可是,她要怎麽解釋自己去考試了?!
還一考就是兩天半,手機也被沒收了?!
宿溪撓了撓腦袋,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然後,隔着屏幕翻開崽崽桌案前的書卷,随後拿起毛筆,在桌案上擺出書寫的畫面,最後将毛筆一丢,将書卷卷起。
開窗,用風卷起書卷,作出終于溜出去的畫面。
她試圖告訴他——在她這邊,也是要上太學院,也是要考試的,而且他們考了班級前三,還不能進京當狀元,還得繼續上大學讀碩讀研,總之非常苦逼。
但是這麽一長串顯然解釋不清楚。
崽崽盯着身前的風将書頁吹得亂七八糟,又将窗戶開來關去,半點也不介意,反而眸子有些亮,猜測着問:“你的意思是否——這幾日,你的魂魄被拘在地府了,地府中亦要考查,查完過關才能出來?”
在桌案上書寫——考查。
打開窗風出去——逃出。
宿溪聽到崽崽的話,差點沒從床上下來,她哭笑不得,什麽鬼啊,什麽地府啊?!崽崽這是把她當成什麽女鬼了嗎?!
但是抛開鬼的這個身份不說,其他的倒是猜得八九不離十。學校可不就是和地府沒什麽兩樣嗎?考完試才能放學。
反正也解釋不通,就讓他這麽理解着吧。
宿溪唇角揚起促狹的笑意,拽了拽崽崽的左手——是。
陸喚此前從不信怪力亂神,但今日卻不得不信。更何況,只怕鬼神也有鬼神的法則,雖然有着超過凡人的力量,但是和他們人間一樣,卻也有規則要遵守……
他腦海中漸漸構造出了一個地府的模樣,魑魅魍魉,光怪陸離,開始猜測,那麽,他的這只鬼神來到他身邊,是否因為地府那邊派了什麽任務,讓它不得不完成呢?
畢竟,這只陪伴在自己身邊的鬼神,除了對自己溫柔之外,做的許多事情也是有着目的的。
或許是有什麽獎勵懲罰機制。
……令它不得不通過自己,或者說借助自己,去完成一些事情。
這樣的話,許多的事情便可以解釋得通了……
即便猜想到這些,陸喚的心緒也并未産生多大的波動,他眼角眉梢仍是鮮亮。無論它是什麽目的,至少,陸喚早就确認了一點,它對自己全無害心,且始終對自己溫柔以待。
它是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亦是他最想要接觸到的那一束光。
“原來如此。”陸喚輕聲道。
他看向燭火下被自己全都燒掉後,只留下一片灰燼的那些字條,自嘲道:“這幾日,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
屏幕外的宿溪看着崽崽,崽崽淡淡垂着眼簾,包子臉上很是平靜,可宿溪的一顆老母親的心陡然很是愧疚。把你一個人丢在幼兒園我也不想的……
她看着崽崽,忍不住做了一直以來都很想做的一件事情——伸出兩根手指頭,捏住了崽崽的包子臉,輕輕地掐了掐。
雖然完全感覺不到指尖是什麽感覺,但是看着簡筆畫崽崽的包子臉被輕輕揪起來,光是想一下那軟綿Q彈的觸感,宿溪都快陶醉了。
啊啊啊捏到崽崽的臉了!讓她死吧!阿偉死了!
而屏幕內崽崽很是震驚,猶如五雷轟頂,被劈了,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地感覺到那輕柔的風落在自己臉頰上,還沒等他耳廓慢慢薄紅,那風就捏他的臉——
那人摸他臉?!
陸喚整個人都僵硬成石板,他從未見過如此輕薄之事!下意識想要打開落在自己臉上的那人的手,可是又琢磨不定那人在何處,怕傷害到那人。
于是他只能立在原地,滿眼驚愕地不動,任由右邊臉頰被扯了一下,又彈了回來。
陸喚:“……”
雖然他與那鬼神認識已經許久了,可這未免也太、太輕佻——不過那鬼神性格速來跳脫,或許不覺得此事有什麽大礙。
它送了自己那麽多東西,待自己那麽好,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想輕薄一二,便、便由它去了。
風捏了下他的臉之後,似乎還沒走,還流連地摸了一下。
陸喚耳廓上的紅色一瞬間染到了脖子上。
直到宿溪撤了手,他還脖頸通紅。
“……胡鬧。”他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
雖然這麽說,但燭火映照着少年的臉,照亮了他紅得像是天邊雲霞的俊臉,他眸中卻分明無半點不悅,而全是細微的笑意與亮意,一貫冷清得宛如白玉的臉上,因為過于紅,而添了三分豔。
不過這樣一來,陸喚心頭的那些低沉的情緒卻完全是一掃而光了。
他看向身側,嘗試着略微得寸進尺一些,對他的鬼神道:“你既占了我的便宜,便要答應我一件事。”
宿溪心滿意足地收手,拍了一下桌子,意思是:什麽事?
陸喚抿了抿唇,竭力裝作只是随口一提,道:“日後,不要再突然消失。”
他提出要求之後,便渾身繃緊。
但那人卻飛快地同意了,拽了拽他的左手,意味着“好。”
陸喚心中陡然升騰起狂喜,但他竭力按捺,又約定道:“日後你來時——”
他視線落到桌案上的梨花種子,想到了一個主意,飛快地道:“日後你來時,放一片梨花花瓣在我手心,你離開時,将花瓣從我手中拿走,可否?”
屏幕外的宿溪看着崽崽的要求,雖然很想感嘆他的聰明,可是,等等,怎麽她突然和崽崽發展成上下線必須打招呼的網友關系了?她不是在玩游戲嗎?!
宿溪有點風中淩亂。但還是拽了拽崽崽的左手,表達“好。”
這樣也好,以後上下線都說一下,崽崽就不會枯等了。
約定完這些,陸喚臉上神情顯而易見地更加鮮亮,他又趕緊一股腦兒地問了許多事情,問宿溪沒變成鬼之前的家在何處,宿溪沒辦法回答,只能說是很遠的地方。崽崽還問了許多別的事情,宿溪雖然都給不出什麽具體的回答,但是全都有一搭沒一搭地陪着他聊天。
崽崽似乎并不介意得到了多少訊息,而是在努力地,在腦海中試圖構建出她的音容相貌和身形。
……
此前陸喚從未想過能得到這麽多信息,而現在,雖然觸碰不到對方,但是無論如何,比之前只能單方面字條溝通時要好上太多。
陸喚立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此生有史以來第一回 ,眸子璀璨如星,他仿佛長途跋涉幹渴至極的人,終于獲得了一汪清泉,心靈得到熨帖。
不過,陸喚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他遲疑着道:“你今日是何時來的,我傍晚時坐在屋門口……你也看到了嗎?”
左手被盤了一下。
陸喚:“…………”
他登時血液上湧,臉色漲紅!
所以說,自己失魂落魄坐在門口,以為對方再也不會來了,全都被看到了?而他方才還寫字條,口是心非地說他這幾日并未着急,說他并不在意,也全都被對方看到了——?!
還有,“那些木雕——”
陸喚未曾說出口,但是想想也能知道,他每日雕刻那些小玩意兒送給對方,卻在字條上說是自己在街市上随手撿的,這些對方必定也全都知道了!陸喚臉上的紅頓時四散,令他脖子都染上一片紅暈。
屏幕外的宿溪看着崽崽無措地垂下眼睫,心跳急促,整個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一樣,差點被樂壞了。
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誰讓崽崽之前那麽口是心非!
陸喚又想到此時此刻,自己臉紅,那人也能看得到,他心中頓時更急,急忙快走幾步,走到一邊去,把臉狠狠一搓揉,道:“你且先轉過頭去。”
宿溪哈哈笑着勾了勾他手指頭,表示自己轉過頭去了,但屏幕外仍然笑呵呵地盯着崽崽看。
小小一只奶團子促狹到無路可逃,站在牆角努力揉臉,讓自個兒冷靜下來,嗚嗚嗚可愛死了!
……
過了好半晌,陸喚才稍稍冷靜下來,他竭力忘記剛才發生的事情,竭力鎮定,裝作若無其事。
他回過身去,走到桌案前,拿起第一個盒子裏的梨花樹,道:“你既然贈與我這些梨花樹的種子,我便在這裏和農莊那邊都種下一些,你和我一塊兒出門種嗎?”
他眼裏有些期待,畢竟,從未與那人一同做過什麽事情。
宿溪拉了拉崽崽的小小左手,表示同意。
陸喚便推開門去,特意稍稍等了一下,像是等鬼神跟着他一塊兒出來後,才掩上了柴門。
他走到先前挖開,準備等春天到來,弄成魚塘的那一小塊土地那裏,拿起鏟子蹲下去,開始将梨花樹的種子埋進去。
宿溪就看着小小人在那裏種樹。
但現在和先前不一樣,先前雖然也是看着崽崽做事,可是不能和他溝通,怕突然有什麽東西飛起來,吓到他。
但是現在——宿溪也拿起牆角的水桶,水桶憑空飛起,往崽崽種好的地方倒了一些。這樣一來,宿溪的參與感就更強烈了。
而陸喚抿着唇,眼睛亮晶晶,唇角忍不住上揚。
他總是一人吃飯睡覺,一人挑水砍柴,做所有的事,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身邊會多出一個人陪伴他。
雖然這人是鬼神,看不見摸不着,但是他知道那人在便夠了。
種好了樹,還差最後一個埋土的過程,天上忽然細細屑屑地下起了小雪。
這雪越下越大,慢慢變成鵝毛大雪。
陸喚對身側解釋道:“這應當是燕國最後一場雪了,可惜京城下雪,北地卻是幹旱。”
雪下大了,他忍不住看了眼身側,站起身來,跑回屋內拿了把油紙傘出來。
他将油紙傘撐開,立在地上,對身側的風道:“你進來,蹲在這裏吧。”
鵝毛大雪落在油紙傘上,很快就在傘面上積了一層,悄無聲息,像是一層潔白的厚厚的月霜。
宿溪化作風,鑽進傘下,裝作自己進去了,但是她有些奇怪——之前京城一直下雪,她可從來沒見過崽崽打傘的,這把油紙傘放在柴門後頭,她都沒見過崽崽用。
而且她一個鬼,有什麽好打傘的。
宿溪有些想笑,但就見屏幕上彈出崽崽的話,崽崽蹲在旁邊,一邊埋土,一邊解釋道:“雖然你家住何處、是哪裏人、姓氏名誰、長什麽樣子,全都沒辦法告知于我。但你性情純真,生前必定有一個幸福溫暖的環境,有着寵愛你的家人,若是他們,必定不會讓你淋雪生病。”
頓了頓,他擡頭看着身側的傘,仿佛注視着傘下的少女,輕聲道:“現在你來到我身邊,便換我來做這些。”
“我不想委屈了你。”
大雪紛紛揚揚,少年神色無波,可表情異樣認真。
沒有月色,只有遠處檐下燭光,隐隐将他面上照亮,他白得像雪一樣的臉蒙了一層光。
“……”不知道為什麽,宿溪心髒忽然就被輕輕撞了一下。
雪地裏,崽崽小小一團蹲在雪中,傘放在身側,并不顧及他自己。他出生在一個并不好過的環境,說是艱難惡劣的泥沼也不為過,但他,他對自己卻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崽崽:胡鬧!輕佻!浮薄!
宿溪:那我以後不摸了!
崽崽:……不,那個,其實……笑容漸漸消失.jp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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