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惹事不生非

【第十章】

雲柳找上門來,想讓鐘斐點他的外局。梨春院規定,有外局,相公才能出去。今日是他父親的忌日,他想去未艾鎮唯一的廟——司命祠上個香。

鐘斐欣然前往。

司命祠是供奉神明司命的小廟。在未艾鎮人的眼裏,司命執掌的不是性命,而是海上的風雨。所以守祠的人無需信佛或信道,卻必須會觀星象,并能推演出最佳出海時日——大約就是天氣預報了,鐘斐琢磨。

司命祠的石牆上,貼着字,之前是兇,而明天,久違的大吉。

守祠人,也被稱為司命。

司命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兩撇胡須,眼睛像老鼠一樣溜來溜去。他八卦心重,少不了留雲柳喝茶,問木槿的事,這事盡人皆知了。雲柳添油加醋描繪一番,鐘斐趁聊八卦的空隙,問「護法」是不是元桐的情人,要不怎麽住在元桐的別院裏。

雲柳欲言又止:“他們好些年的交情了,掌櫃的挺中意護法。”

司命卻笑:“護法喜歡的另有其人吧?”

鐘斐想,難道護法與朱槿的「奸情」大家都知道?

雲柳會心一笑:“司命也知道?”

司命驕傲地說:“就老夫這對小眼睛,誰逃得過呀,老夫無意中看見的。也不奇怪,那個人雖不是絕色,但生性灑脫,自然不做作,人都喜歡。”

那個人指的是誰?

“慕竹,一個已經贖身的相公。”雲柳很熱心地解答了疑惑。

瞬間話題就轉到了慕竹。

慕竹,也是風雲人,與元桐并為花魁,想為他贖身的人排到海那頭,可惜他不為所動。此人「只穿藍衣」、「頗有膽識」、「賭術強,無人能敵」、「刀劍舞得好」,「性格灑脫」,都是好詞,似乎很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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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八卦聊得飛起,鐘斐在一堆花邊八卦中,抓住重點:“慕竹也有真武藝嗎?”

雲柳點頭:“好幾次修真人喝醉滋事,都是他打下去的。”

這麽強的人為什麽會當相公?只能說是自願的。在梨春院呆了十幾年,兩年前,慕竹忽說厭倦了,為自己贖了身,雲游四海去了。時間正是,木槿來後不久。

鐘斐恍然大悟,辭行時,問:“司命,你跟木槿熟嗎?”

司命沒避諱:“木槿敬畏神明,常來敬神。”

次日,果然天氣極好,紅日高懸,海面一片湛藍,宴清無浪。海邊多了許多大船和小船,人們迫不及待地告別,駛向了傳說中的浮生洲。

元桐和護法,也在辭行的人群之中。

元桐遞上一份竹編的食盒:“我買了一些點心,你路上吃。”

護法客氣地說:“讓你費心了。”

元桐苦笑:“你以後不會再來了吧?”

護法:“大概不會了,”

護法提着食盒要上船,鐘斐快步跟上:“護法請留步,我有些話想和你說。費不了多少時間,護法,你在林子裏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嗎,我昨天,也許看到了呢!”

護法質疑:“哦,你看到了什麽?”

鐘斐:“一具陳年屍體,身着華麗的藍衣,我帶你去看。”

護法和元桐的臉色同時一變。

事到如今,鐘斐已知。當天,這兩人在林前争吵,護法找的并不是木槿,而是另一個人。果然,護法只說了一句你帶路,禦氣拽着元桐,跟鐘斐二人飛到林子前。

鐘斐緩了一口氣:“故人已去,就算找到也活不過來,不如,先說清朱槿一事吧。”

護法冷漠:“朱槿與我何幹,我只想找他。”

元桐在一旁,清秀的眉毛微蹙:“鐘公子,朱槿是星隐暴虐而死,這一點仵作也證實過了,你還想說什麽。實在沒有銀子,可以再商量,不要耽誤護法上船,這是一個月來唯一的好時辰。”

鐘斐搖搖頭:“星隐可不想背這種黑鍋。”

元桐:“既然如此,就讓官府來吧,護法,你趕緊上船,誤了好時辰想走都走不了。”

沉默許久的星隐終于按不住憤怒,這幾天他又自責,又羞愧,尤其被人指點時恨不能砸了梨春院,和揍扁那一夜的自己。然而,這一切只是別人給他扣的黑鍋。

“元桐,明明是你愛戀護法,先殺慕竹,後殺朱槿,為什麽嫁禍在我身上!”星隐脫口而出。

元桐怔了一怔,忽的笑了,薄薄的嘴唇彎起弧線,笑起來好看,比愁容好看一萬倍,可惜一瞬間,複歸冷淡。護法只看了元桐一眼,卻出奇的沒有憤怒,甚至可以說毫無表情。

“慕竹沒死,他只是雲游四海,跟我有什麽關系。”元桐冷漠地說。

“你騙得了誰呢!”星隐憤怒地說。

“證據呢?”

“不就在那裏嗎?”

星隐直接打開食盒,發現真的只是青團糕點,翻到底都是,別無他物,一時尴尬無語。鐘斐被星隐的聯想逗笑了,将他拽在身後,望向了始終沉默的護法。

“我覺得你更清楚真相,對吧,柳俊悟護法?”鐘斐微笑。

護法的黑眸如墨,似黎明前的黑暗,更似積蓄憤怒而将爆發的壓抑,他冷冷地說:“不錯,竟查到了我。”

護法,是柳俊悟;那麽慕竹,自然就是他的戀人了。

一切像鏈條瞬間解開。

慕竹,不肯原諒柳俊悟犯下的錯,也許是出于「你風流一夜,我夜夜風流」的報複心思,到梨春院中成為了相公,化名慕竹。即使被柳俊悟找到,也不願恢複那種關系。所以柳俊悟每年都會來一趟,贖罪一般。

“舊事有什麽好提,慕竹厭倦了,自然走了,僅此而已。”元桐面無表情地說。

“何必隐瞞,大家都清楚,慕竹不是走而是死了。”鐘斐說。

“所以就是我殺了他?”

“不,木槿殺了他。”

木槿殺了慕竹。

木槿望向林子,看到的是他犯下的罪孽;飛刀劃木,劃的是糾結的心;去敬神明,想來也是無法釋懷。

一瞬間,所有人都沉默了。護法望向天邊,霜發被紅日染上血色。求而不得,每年一尋,并非想得到什麽,只是看看就夠了。然而,那個人,卻再也見不到這紅日。

“護法去年因故沒來,兩年未見,為什麽立刻斷定慕竹是遇害了呢?”鐘斐問。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默契,無需跟旁人說吧。”

柳俊悟的語氣生硬。

“好吧,總之,你去查,結果查到他是被木槿害死的,你一定很憤怒吧?”

“你覺得我會開心嗎?”

“所以你殺了木槿。”

“呵。”

柳俊悟冷酷的臉上沒有一絲憐憫、愧疚或同情,說及旁人時毫無感情,只有望向林子時才露出深藏于心的傷心。

“你們有什麽證據?”元桐攔在兩人中間。

“證據,當然有,那把帶真氣的飛刀,就在護法的身上。”

星隐手指禦氣,直指護法的腰間,說「飛刀的真氣是隐藏不了的」同時摸出了封魔鏡。柳俊悟反手壓住腰帶,袖子一拂,木葉翻飛,枯枝亂滾,驚起一窩烏鴉鳥雀。兩人交鋒了十數下,星隐忽然長嘯一聲,封魔鏡綻放茨木光芒,柳俊悟被擊倒在地。

“你這是……”柳俊悟扶住胸口。

“是你絕對贏不了的力量!”星隐居高臨下,一臉揚眉吐氣。

柳俊悟直起身,忽然抽出一把飛刀:“你們猜對了,都是我幹的,飛刀上沾滿他的血,我帶走了。”

鐘斐望着那霜發:“你不止殺了他,還在死前淩|辱他發洩,對嗎?”

柳俊悟說:“那又如何?我的至愛因他而死。”

“你知道木槿是誰嗎?”鐘斐憤怒了。

“我何必知道!”柳俊悟冷笑。

對了,柳俊悟不知道,他從沒見過兒子,又怎麽能知道木槿是誰。憤怒而喪心病狂的他,肯定也不會去想查一查木槿的身世。他一生所演的角色是一個癡情至極的戀人,拒絕成為別人的丈夫和父親,無視世俗,也無視道德。

“那你可以想一想,木槿為什麽要殺慕竹。”

鐘斐不想點破,這種殘忍的事,不想做。他默默地領柳俊悟到那個墳堆前,說「慕竹就在裏面」,留他一個人在那裏,悲傷地挖墳墓。

鐘斐、星隐、元桐三人下林子。

元桐忽然問:“你們挖開來看過嗎?”

鐘斐:“沒有。”

元桐:“那你們怎麽知道?”

那塊木牌子,有點腐,但又不夠腐,并不像過了二十七年的樣子。所以鐘斐掰開來,看見了裏面嵌着一塊小木牌,寫着「慕竹之墓」。

一切,不難想象出來。祁槿暗暗跟蹤父親,來到了梨春院,看到了慕竹,他應該既震驚又憤怒。

因為慕竹,柳俊悟拒絕接受自己的母親;而慕竹,卻過着自在的日子。

在祁槿看來,這不可原諒!

聰明而走極端的少年,為了報仇,有一萬種方法。所以,他殺了慕竹,并埋屍于這個小墳堆裏,這林子鬧鬼,很少人進來,更沒人祭奠這個死亡二十七年的舊墳主。手刃之後,祁槿又愧疚,所以立一個小木牌并日日遠望,無法消除內心的負罪感。

鐘斐:“這三年,他過得很難受吧。”

元桐:“平時看不出來,木槿不是那種把什麽都寫在臉上的人。”

這一點,倒是很像他的父親柳俊悟。再一次來到木槿的房前,小石子桃花已經枯了,徒留綠枝,難以想象短短數日,燦爛的生命就凋零了。

鐘斐又想起一個問題。

鐘斐:“慕竹真是一個奇男子啊,在風塵中,灑脫地呆了十幾年。聽說他被殺前,的确是已贖身并準備雲游四海的。”

元桐:“的确如此,所以大家都沒起疑。”

鐘斐:“為什麽呆十幾年後,恰是木槿來時,他忽然就想要贖身走人呢?他跟你關系最好,應該說過什麽吧?”

沉默了很久,元桐長呼一口氣:

“慕竹說,那把飛刀是他送給柳俊悟的信物。”

慕竹送給柳俊悟,而後落在祁家手裏——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慕竹看到飛刀,立刻就猜到木槿的身份。慕竹知道,孽緣又來了,所以他要立刻離開這裏,就像從前逃離他的戀人一樣。

鐘斐忽然怔住了。

慕竹一看到飛刀,就猜到了木槿的身份;柳俊悟看到飛刀時,會沒有反應嗎,何況他後來還跟木槿打了幾次交道。

他明明認出祁槿……鐘斐久久說不出話來。

元桐回視他,苦笑:“護法的性格偏執,目中無人,只視慕竹如珍寶,十八年來,他風雨無阻,每年來一次,看完就走絕不糾纏。如果當初,沒有酒後亂性,或者亂性後沒有生出別的什麽,他們應該很幸福吧。”

祁槿,恨讓自己不幸的那個人。

柳俊悟,何嘗不是深恨毀了他幸福的人呢。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安排」吧。

到底是誰的錯,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吧。怪犯下錯而為此付出十幾年分離代價的人?還是怪固執得不肯原諒的人?誰知道呢。鐘斐回望林子,翠色濃郁,讓人傷懷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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