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沒有瘋,靳堯,”寒風飒飒的陽臺上,許澤恩捂住自己的臉,香煙只剩了最後的濾嘴還夾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有些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疼的,他低低地嗚咽了一聲,那悲怆之音好似一只被困入絕境中的獸,撕裂如刀鋒割過,“我沒有瘋,我只是想你了……”

————

大地空茫,蒼穹籠罩四野。

無邊無際的灰白色在眼前蔓延,靳堯獨自行走着,他雙臂向前,手掌豎起,掌心向外,那是一個摸索蹒跚的姿勢。

是誰蒙住了他的眼睛?

遠處似乎有轟隆炸雷爆開,手背上像是被剛淬過烈火的劍劈過,是閃電嗎?原來閃電劈在人身上,是這樣深入骨髓的痛感,靳堯幾乎能聽到鮮血滴答在地面上,巨大的空間響起猙獰的回音聲。

有冰涼濕潤的液體打在臉上,撲頭蓋面,嘈嘈切切,是雪還是雹子?

寒意裹縛住心髒,整個人像是被浸泡在冰天雪地裏,讓人痙攣的絕望的冷意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往身體的每一個骨縫裏鑽去。

他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喉嚨裏像是被人堵塞,張不開口,發不出聲音,不能呼救,不能呼吸。

前方倏忽亮起一道光,他忽然就能看見了,颀長淩厲,像是誰的影子,靳堯欣喜地奔過去。

腳下的地面忽然裂開,靳堯驟然掉進一團熊熊烈火之中,瞳孔深處瘋狂扭曲的影像是那火苗吐着猙獰的長舌迅速将他淹沒,斑駁牆壁寸寸開裂,直至轟然崩塌,空氣中滿是浮灰顆粒,瘋狂盤旋着湧入他的耳鼻口腔,灼熱,窒息,血腥和熱力交織,靳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指,手腕,小臂,大臂……一點一點,化作浮光,化作飛灰,逸散着,消失着,毀滅着……

“呼——呼——呼——”

擂鼓般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聲在漆黑的室內回響着,靳堯滿身被冷汗浸透,身體猶自在痙攣中震顫着,他雙手環抱住自己,指節陷在小臂上的肌肉裏。

詭異到鮮明的噩夢,真實到令人恐懼的觸感,靳堯覺得自己後頸的寒毛都炸開了,他甚至在黑暗中打量着自己的屋子,思忖這裏是不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在劇組混了這麽久,耳濡目染,靳堯對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很有幾分迷信。

靳堯掀開被子下床,屋裏有暖氣,他只穿了一件短褲走進淋浴間。

溫熱的水流傾瀉而下,洗去滿身的疲憊和噩夢帶來的寒涼,洗好澡神清氣爽,擡頭看鐘才淩晨三點,靳堯打了個響指,今天就加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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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小區前的北環路一路慢跑,街道上空無一人,偶有汽車呼嘯而過,這個城市陷入黎明前最沉靜,最寧谧的時分,連空氣都透着淡淡的清新。

靳堯跑到十字路口,紅燈亮起,他停在人行道上緩緩調整着呼吸,忽然面色一怔。

對面有一個年輕人戴着口罩,但是裝束同他此刻相仿,深灰色的運動衣,藍色的跑鞋,他們擦肩而過時,身高都幾乎一模一樣,靳堯看到對方和他一樣,眼裏閃過默契的笑意。

尖銳的輪胎摩擦地面的響聲驟起時,靳堯已經跑到了街道的拐角,他在轉彎時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的人行道邊與他錯身而過的年輕人正扯下自己的口罩,有一個身材極高的黑衣男人立在他對面,靳堯甚至能看到那個黑衣男人正緊緊攥住年輕男子的手臂。

靳堯聳了聳肩,迅速拐入小巷裏,既然跑了這麽遠,他總要去吃自己最喜歡的那家雲記小馄饨。

許澤恩死死盯着面前的年輕人,在對方摘下口罩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置放到了懸崖邊……

随着口罩下的臉龐映入瞳孔,許澤恩火熱的眼眸迅速黯淡下來,那個穿灰衣的年輕人初時被抓住還很是惱怒,但是看到眼前這個氣質冷漠但依然遮不住滿身矜貴氣息的男人忽然像是被人狠掄了一棍子,腦袋瞬間低垂了下去,他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那個……先生,你沒事吧?你看上去不太好。”年輕人擔憂地問,這個人搖搖欲墜,好像下一刻就會倒下去一樣。

許澤恩茫然擡頭,他的目光渙散,沒有焦距,瞳膜上似是覆蓋了一層薄霧,他不知道在看向什麽地方,只是喃喃地在喊一個名字。

那聲音十分模糊,年輕人聽不清,他伸手想幫忙扶一扶,許澤恩卻已經繞開他,沿着來時的路慢慢走回去,他的步子那樣沉重,像是地上伸出了無形的藤蔓在拉扯他,又像是有看不見的鐐铐鎖住他的腳踝,每一步都極盡掙紮,路燈把他的身影投映在空茫的大地上,那麽悲怆凄涼,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

許澤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了車裏,每天夜裏如同游魂一樣在這個城市裏漫無目的地東游西蕩,這幾乎已經成了他生活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靳堯是很喜歡晨跑的,他還特別喜歡沿着山道或者路邊跑,一邊跑一邊欣賞沿途的景致,他常常都穿着運動衣,不論什麽季節,冷熱都不忌。

許澤恩每日裏沿着一條條街道徘徊着,剛才那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又看到了靳堯。

那修長的背影,那奔跑時躍動的短發,那四肢擺動的幅度,那身裝束……都太像太像了,他停下車子,發瘋一般向着街對面跑來,有一輛車子阻在他面前,一個恍神間,那個背影已經面向着他,戴着一副白色的口罩。

許澤恩心裏一沉,靳堯出門從來都不戴口罩。

但是他還是抱着最後的僥幸,執意要那個人摘下口罩,這樣近距離一看,他才發現這個人一點都不像靳堯,一點都不像他剛才看到的背影,可是茫茫此間天地,分明只有自己和這個人伫立在馬路中央。

發動起汽車,降下車窗,城市燈海在眼前浮掠而過,許澤恩伸出一只手到窗外,隆冬的寒風利刃一般切割着指節,這樣美妙的痛感讓許澤恩唇邊緩緩溢出一抹微笑,那笑容盛放在滿面淩亂又破碎的熱淚裏,笑與淚的纏綿,像是久違經年的思念與歡.愛。

————

顧擎乘着電梯一直下到地下車庫裏,靳堯正倚着車身大口大口咬着一個包子,看到他出現兜手扔過來一個肉包。

“好多年沒吃過包子了!”顧擎坐上車才打開塑料袋,熱氣蒸得白色塑料袋幾乎黏貼在包子上,賣相這麽難看的東西,顧擎确實是好多年沒吃了。

“這可是名店老字號的包子,我今天光排隊就等了半小時!”靳堯嘬光最後一口豆漿,把塑料杯子捏扁,車窗原本就開着,他半眯起眼,“嗖”一聲,垃圾準确無誤投進了垃圾桶裏。

顧擎咬住包子騰出雙手來鼓掌,一邊含糊道:“漂亮漂亮!”

“其實你不用特意來接我,這車子你就留着開,放我這也是落灰,”顧擎消滅了一個包子,又把吸管戳進豆漿裏,啜了一口,味道意外的香醇,“你這早餐真不錯,哪兒買的?”

靳堯說了店鋪的名字。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吃貨!”顧擎笑。

“其實也不是,我有一年的時間特別迷茫,人也不認識,地方也不認識,我就到處走,可是走來走去,還是覺得很陌生,反而吃東西的時候會有一種熟悉感,不是說味蕾記憶是所有細胞記憶中停留時間最長的麽,我大概就是這種情況。”靳堯轉着方向盤,他姿态看着随意,但是盯着前方的目光卻十分銳利。

顧擎不解:“茫然?陌生?”

靳堯笑了笑:“嗨,說來複雜,你要是喜歡吃,以後我路過那,就再給你買。”

“好,”顧擎眼裏眸光閃爍,“那就一言為定。”

靳堯開車的時候坐姿十分端正,他雙手放在方向盤上,一般這樣的人要麽性格極為板正嚴謹,要麽就是職業使然,常年處在警惕之中,顧擎其實內心有些疑惑,但是靳堯的眼神太亮太正了,如果這樣一個人有叵測的心思,那顧擎覺得這世上也沒什麽人是值得信任的了。

他略帶着研判的目光很快被靳堯捕捉到,靳堯向顧擎看過來。

“我看你這車技,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你今年才22吧?哪裏學來的技術?”顧擎問。

靳堯嘆了一口氣:“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真的天生技能點滿,”靳堯的手依然搭在方向盤上,是但一根一根豎起指頭給顧擎數,“功夫,車技,都是一覺醒來,自己點亮!”

顧擎失笑,他以為靳堯只是不想說,雖有點失望,但也不再勉強。

“真的!”這老板對自己着實不錯,靳堯便也很是掏心挖肺,“我兩年前受了傷,醒來之後什麽都不記得,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技能是以前就有,還是腦子壞了老天給我的補償,如果是後一種……哈哈,那我真是賺了!”

顧擎卻是真的驚了:“失去記憶?你沒有20歲之前的記憶?”

“嗯!”靳堯點頭,“操蛋不?驚喜不?就我這人生經歷,狗血電視劇都不敢這麽拍!”

“你看過醫生嗎?”顧擎十分擔憂。

“看過啊,但是醫生都查不出毛病,叫我去找心理醫生,公立醫院那種,找了等于白找,好些的名醫,一個小時幾千塊,我那時候窮得要當褲子,哪裏看得起!”

顧擎沉吟着:“我有一個朋友剛從A國回來,他是這方面的權威——”

靳堯笑了:“老板,我知道你的意思,等我手頭有錢了,我一定去,不過要是為這搭個人情,我會渾身不舒坦!”

顧擎失笑:“你這個人真是——”

“我知道我的脾氣就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您現在想退貨那也晚了啊!”

顧擎被靳堯的嘴皮子堵得哭笑不得:“你哪裏像個武替,改說相聲得了!”

靳堯哈哈大笑,汽車一路飛馳,很快就到了劇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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