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1)
靳堯跟着蔣英哲和韓恕走在繁華喧嚣的賭城長街上,蔣英哲圍着他轉來轉去, 嘴巴像是關不住的閘:“……你是怎麽知道那個人指甲上有染料的?你怎麽知道他會用誣賴你出千的方式?你一直都知道他的底牌嗎?”
蔣英哲是在樓上貴賓廳被驚動的, 他此次來澳城, 是奉了老爹的命令來購買賭王女兒手上的道本銀行3.6%股份,丹拓也是他的競争對手之一。
當韓恕告訴他丹拓在樓下連輸許多場, 蔣英哲怎麽能不急吼吼地跑出來看敵人的笑話呢?
更讓他驚喜的是, 那個讓他的對手吃癟不已的人居然是有過兩面之緣的靳堯!
蔣英哲恰好趕上了這出華麗大戲最精彩的橋段,靳堯像貓招耗子似的,一步步誘使丹拓陪他加注, 直至同花順牌面出現,丹拓孤注一擲賭上了全部身家!
普通的觀衆還看不明白這出計中計, 然而蔣英哲卻是一眼就看透了,只是這個環節有許多偶然性,蔣英哲實在好奇靳堯憑什麽篤定自己一定能達成目的。
靳堯雙手插兜, 不緊不慢地走着,他跟蔣英哲始終保持着一臂之距, 不論對方怎麽湊近過來, 都不能把這個距離拉近半分, 他淡淡解釋道:“他的藥水是從我這裏流出去的, 這種賭局都是從小輸大,越輸越急眼, 越輸越想翻盤,但是他只有十個指甲,無論他怎麽換, 我都讓他的牌面贏不過我去,最後給他一副同花順牌面,他自然就上鈎了。”
蔣英哲目瞪口呆:“你是說,你想讓他拿什麽牌,他就能拿什麽牌?”
靳堯笑了笑。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在牌面上壓他?”連韓恕都忍不住開口問。
靳堯理所當然道:“因為我還要他的指甲蓋啊。”
蔣英哲和韓恕:“……”
“你和他有仇?”蔣英哲小心翼翼地問。
此時三人走到長街盡頭的廣場,這裏有鱗次栉比的高樓和璀璨生輝的廣告牌,這裏是煙火升騰的繁華都市,燈火闌珊裏,靳堯仰頭看着不遠處旋轉得流光溢彩的摩天輪。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這個城市最繁華亮麗的所在,眸底最深處卻彌漫着濃稠悲涼的情緒:“我和他沒仇,為我而死的人,和他有仇。”
那時候靳堯正無處可去,他有很多的錢,也有很多的時間,彼時許澤恩已經入主海恩董事會,許崇謀給他派了一支南湖莊園培養出來的最精銳的保镖隊,而靳堯也早已無力再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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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彼此都不再需要,靳堯只記得有一個人跟他說過:“判官,你過點好日子吧,你還這麽年輕,你應該好好享受這個花花世界,這才不算白活了一趟。”
那個人為他而死,這是那人死前不久對他說過的話,靳堯想,自己應該成全他的心願。
靳堯來到了澳城,收拾了丹拓,別無其他牽挂,接下來的人生,那就好好享受吧。
澳城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不夜天之一,蔣英哲對這個燈紅酒綠城市的每一個地方都無比熟悉,他和韓恕帶着靳堯逛遍了小島上所有值得男人流連的角落,賭錢,喝酒,看女人,沖浪,滑翔,各種極限運動,只要是男人能揮灑精力的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
當然有一個地方是靳堯的禁區,蔣英哲每次都為此笑得直不起腰:“靳堯你別不是練功練出什麽毛病吧?還是你要保持童子.身不能洩了真氣啊哈哈哈哈哈!”
這個時候靳堯就會掰着自己的指骨,發出清晰的嘎啦脆響,眯眼威脅地看着蔣英哲。
蔣英哲往往躲到韓恕身後,只露出個五顏六色的大腦袋在韓恕肩後哈哈大笑。
男人的交情建立起來就是如此簡單,蔣英哲是個爽朗的人,靳堯為人又十分通透,韓恕性子冷但是重情重義,三人相處了幾日都恨不得就地桃園結義了。
蔣英哲來澳城有正事在身,他告訴靳堯,自己在A國念書時有一個十分欽佩的學長,那人簡直是個行走的印鈔機,靳堯聽到那個名字時心中不由感慨這個世界之狹小,蔣英哲的學長居然是周晏城。
“……我打算和他的宏時資本進行股權置換,但是道本最近股權重置我手頭被稀釋了一部分,所以賭王的女人黃西棠手頭的股份對我很重要,我必須要想辦法讓那個女人把股份賣給我,丹拓原本也是為這個來的,可是你兵不血刃就給我解決了一個對手!”蔣英哲笑呵呵地勾着靳堯的脖子,腦袋頂過去撞了撞靳堯的,“你可是送了我好大一份禮!”
不過三天後蔣英哲就笑不出來了,他收到了賭王旗下最大的西京賭場周年慶的邀請函,同時帶來的消息還有黃西棠決意将自己手頭的3.6%的道本銀行股份作為當晚壓軸賭局的籌碼。
“這女人的算盤真是精明到家了!”蔣英哲氣得像是被關進了籠子裏的獸,在酒店房間的客廳裏團團轉,“整個東洲誰的賭術能跟她比?誰不知道黃西棠十三歲就拿過世界賭王!所以澳城人都叫她‘十三棠’!真是個十三點!”
蔣英哲手指點向虛無的空中,如果黃西棠在他面前,這一指禪一定直戳上她的骨頭,“她挾着3.6%的股份,我們還要拿出市價等值的賭.金出來,連同她在內五個人上賭桌,她想用三十億的股權套一百二十億……這女人簡直是!我操.她奶奶的!”
“不止一百二十億,”韓恕補充道,“如果她通殺,這股權還在她手裏呢!”
“我操.她全家!”蔣英哲幾乎要蹦到天花板上。
靳堯淡淡說道:“可你要是贏了,就不花一分一毫把股權拿回來,還賺了競争對手的九十億賭資啊!”
韓恕提醒道:“邀請函上說可以指定別人代為參加,我們可以找厲害的高手……”
蔣英哲眼睛一亮,如同狐貍看到了肥美的兔子一樣垂涎地盯住了靳堯。
靳堯聳肩:“別看我,這種頂級高手的局,牌一定是特制的,再高的手段也很難不被看出來。”
蔣英哲垮下臉:“可讓我白白去給‘十三棠’送三百億,還不如讓我在第五大道上裸.奔一圈呢!太特麽窩塞了!”
“那就不參加啊,等結果出來,最後再想辦法從贏家手裏買,既然黃西棠放出要賣掉股份的風聲,最後還是要出手的,這種豪門望族,不是都最在乎臉面麽。”靳堯不理解蔣英哲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既然不高興,那就不搭理。
“就是因為在乎臉面,我才不能不參加啊,”蔣英哲憤恨地在茶幾上狠狠捶了一拳,“不然我說出去我蔣公子先慫了,我以後還混不混啊!”
靳堯嘆口氣:“可你的确是慫了啊!”
蔣英哲哇哇叫:“我哪有慫,我只是不甘心好不好!”
靳堯胳膊肘支着沙發扶手,修長的手指在下巴上輕輕摩娑着,沉吟了一會:“黃西棠既然賭術高明,名聲又盛,想來不會在技術上欺壓你們白白惹來罵名,我猜她八成會安排相對公平的,運氣成分占大多數的項目……”
蔣英哲看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不由目光期待地看着他,靳堯打了個響指,篤定地指向蔣英哲,“所以你自己上!”
靳堯對于那晚賭.局的預言開頭全中,黃西棠果然安排了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對弈,一堆牌裏選大小,撲克牌是特制的,寒光閃耀的一張張又薄又銳利的鋼片,機器洗牌,參賽者随意在賓客中點人切牌,娛樂性遠遠大于博弈性。
但是靳堯沒有猜中這結尾,雖然蔣英哲确實是氣運之子附身,但那晚幫助他大勝而歸的卻是靳堯于千軍萬馬中可直取盜首的絕頂身手。
西京賭場的年會造勢極大,賭王又太愛出風頭,游輪一路開出公海,舞樂齊鳴,笙簫震天,濃濃夜幕籠罩着整個海洋,深藍海面上跳躍着點點燈火,大洋中的這粒碩大明珠成為方圓數百海裏內唯一顯眼的存在。
幾艘小艇悄無聲息地靠近,一道道幽靈般的身影順着繩鈎攀爬而上,黑暗深處裏有金屬的亮澤一閃而過,如果靳堯此刻在外面,他會立即分辨出那異乎尋常的冷銳鋒芒來自于一支支保養得油光铮亮的槍.管。
槍聲從外面響起時,紙醉金迷的大廳裏的衆人都有一瞬間的迷茫,靳堯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一把按下蔣英哲的腦袋,同時腳背一勾身旁的韓恕,這兩個人就被他推進了賭桌下。
“躲好!”他匆匆丢下兩個字,就消失了身影。
凄厲的尖叫如同閃電刺破封閉大廳的空氣,濃烈的硝煙氣息中子彈暴雨一般劈頭蓋臉砸落在人群裏,無數器皿破碎炸.裂之後缤紛亂濺,刺鼻粘稠的血腥潮水一樣湧入鼻腔裏,鑽進桌子下的人越來越多,哀嚎和痛哭之聲轟擊着人的耳膜,誰也不曾料想這艘奢.靡繁華的游輪竟是一輛通往冥府的班車。
蔣英哲和韓恕焦急地在一張張被死亡籠罩的哀戚欲絕的臉上搜尋過去,他們沒有找到靳堯。
韓恕更是急痛萬分,因為他看到蔣英哲的小臂上正汩汩流着鮮血,他被流.彈擊中了。
蔣英哲微微搖頭,阻止韓恕幾欲沖出口的叫喊。
海盜們停止了示威射擊,賓客們被從各個角落裏趕出,蔣英哲和韓恕抱着頭,蹲在人群裏,前後都是一樣絕望哀傷的臉,整個大廳裏都是壓抑到極致的低泣。
盜首邁着優哉游哉的步子徜徉在這群擁有社會巨大財富的人群中,欣賞着他們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瑟瑟發抖的模樣。
蔣英哲漸漸明白這群人的目的,他們既是搶劫也要綁.架,有海盜拖出一張桌子簡單掃清桌面的東西,開始給賓客們做信息登記。
世界就是在此刻陷入一片混沌裏,海盜頭子怒喝道:“怎麽回事——”
他只來得及吼出這四個字。
“咻咻咻咻——”
有閃電游龍在封閉的空間中疾梭,大部分的人只看到漆黑暮色中片片銀光頻閃,一個個海盜悶.哼着倒下,像是有幽靈扼住了他們的咽喉。
直到燈光再次打開後,人們才看到這些幾分鐘前暴戾兇殘到極點的不可一世的海盜們保持着相同詭異的姿勢失去了呼吸,他們捂着自己鮮血噴濺的脖頸,雙目瞪得猶如船壁上鑲嵌的用來裝飾用的魚缸裏的鵝卵石,一種極度驚恐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固在他們臉上。
海盜們不明白在電光火石間致他們于死地的兇.器究竟是什麽。
那是客廳正中央的賭桌上置放的特制撲克牌。
滿地狼煙,賓客們餘悸未消,所有人都知道蔣公子身邊的這個青年救了整艘游輪上的人,但是他們傷的傷吓的吓,只有游輪的主人賭王在女兒的攙扶下蹒跚而來再三致謝。
蔣英哲激動得給了靳堯一個勒到窒息的擁抱:“靳堯你簡直是我們的佐羅我們的超人啊!我愛死你了!”
手臂上的傷口被牽動,他“嘶嘶嘶”地直抽冷氣。
“游輪上的醫生死了,你再忍一忍,到了岸上我們就去醫院。”韓恕眼眶都紅了,握着蔣英哲的手,那樣子恨不得中弾的是他自己才好。
“要什麽醫生啊,”靳堯捋起蔣英哲的袖子查看,從腰間取下軍.刀,“又不是要害的地方,我給你弄出來。”
蔣英哲臉都白了,比痛還要厲害的是他驚吓到了:“你要幹嘛?你不會要用刀子給我把子.弾挖出來吧?我我我……我還是去醫院打麻藥吧……”
靳堯苛責地瞥了蔣英哲一眼:“子.弾留得越久血流越多,大男人怕什麽疼!別亂動,這子.弾滑得淺,不用刀子也能取出來……”
他扼住蔣英哲的手臂施力,蔣英哲嗷嗷叫,一邊眼睜睜看着那銅頭銅腦的東西居然從自己的血管裏冒出來,差點沒厥過去,他猛力一抽胳膊,靳堯剛伸出去的指尖捉了個空,只得俯身微微一吸,那子.彈就被他叼在了嘴裏。
“砰”一聲,吐出去的子.彈铿然落地,像是把蔣英哲一顆陡然提到嗓子眼的心髒又高高抛了出去。
韓恕看得回不過神,蔣英哲甚至連疼都忘記了,他那青白交加的臉更是一點一點洇出了紅暈,連額上沁着的冷汗都像是被蒸熱了,讓他覺得莫名口幹舌燥。
游輪上雖然沒有了醫生,醫藥箱卻還是必備的,靳堯給蔣英哲包紮好傷口,打了個俐落漂亮的結,忽然拍了自己腦門:“早知道給你點個穴,你也不用這麽疼了啊,看我這個記性!”
蔣英哲扁着嘴,真是忍不住要哭出來了。
第二天黃西棠送來了股權轉讓合同,承靳堯的吉言和貴手,蔣英哲真的不費一分一厘拿回了股份。
他纏着靳堯一定要對方跟着他一道回港城,靳堯在哪裏漂泊都一樣,便同意了,名義上他還是做自己的老行當,貼身保镖。
離開許澤恩之後的靳堯第一次有了穩定的落腳處,不再有風雨飄搖刀光劍影,不再有陰謀吊詭烽火狼煙,蔣英哲的身邊只有熱鬧繁華,歡聲笑語,他與蔣韓二人同進同出,彼時三個青年都覺得快意江湖,人生恣意至此,已是極樂。
後來靳堯發現了韓恕對蔣英哲不同尋常的感情。
那時候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靳堯一直以為他的許澤恩時代早已劃上句號,那些年少輕狂也好,撕心裂肺也罷,都漸漸湮滅在時間的長河裏,他陪伴過這個人,深愛過這個人,他付出過所有,也失去過所有,他以為所有的愛恨情仇恩怨負義都已勾銷,他以為所有的歡樂和悲苦都已終結。
可原來不是的,那個人的身影可以被強行驅逐出腦海,但是那個人留下的烙印卻始終固執地圈守着他,只要有一個契機,那被禁锢住的結界就會悄悄碎開,千絲萬縷的情愫細細密密探出它們的觸角,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心髒。
看到韓恕圍繞在蔣英哲身邊,看到韓恕隐忍而克制的眼神,看到蔣英哲流連在一個又一個他自己都記不住名字的女人身畔,靳堯只覺得自己的血液裏也有千萬只毒蟲在齧咬。
韓恕和蔣英哲,就像是另一對自己和許澤恩。
這世上為什麽有這樣多的癡情總被無情誤?
但是韓恕和他不一樣,靳堯覺得韓恕應該争取,因為蔣英哲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意。
“他這麽個作法,”那時三人在某間會所,蔣英哲帶着一個剛看對眼的女人不知混去了哪裏,韓恕坐在包廂的沙發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煙,靳堯說,“你就不管管。”
韓恕驚愕地擡頭,好像不明白靳堯在說什麽。
靳堯從來都只打直球:“他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你這樣折騰自己,只是犯傻。”
韓恕的臉上一忽兒紅,一忽兒白,他嘴唇開阖了好幾次,都不知道說什麽。
“我能看出來,”靳堯靠在沙發上,雙手環胸,定定看着韓恕,“你又不是娘們兒,有什麽不敢說的?”
韓恕重重吐出一口氣,他扯出一個稱得上慘烈的笑:“我要是個女的,我就沒什麽不敢說的了。”
蔣英哲是個直的。
靳堯身體前傾,他的雙肘撐在微分的雙腿上,雙手交叉托着自己的下巴,包廂裏昏暗蒙昧的燈光下他的眼神有些朦胧,但是十分認真:“我以前以為直和彎是用以區分愛情的,後來才知道,是愛情決定了你是直的還是彎的。你們相伴這麽多年,感情比誰都深厚,你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就算不成功,你也失去不了什麽,蔣英哲永遠也不會趕你走。”
那天的韓恕喝了酒,但是靳堯沒有,可是韓恕分明看到靳堯的眼裏有水光,烈酒像是盛在了他的眼睛裏,他一直以為靳堯是精悍強大無堅不摧的,可那天的靳堯讓韓恕覺得他就像是一個迷路了許久,找不到歸途的孩子,可這個迷路的孩子卻還在拼了命地給別人去指引方向:
“能守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是一件很歡喜的事。”
“你應該讓他知道。”
“韓恕,告訴他。”
“要個結果。”
“明明白白地輸,好過稀裏糊塗地贏不了。”
然而韓恕沉默了許久,最後把臉埋進了雙掌裏,喑啞而脆弱的聲音緩緩流瀉出來:“我輸不起。”
我輸不起。
就像現在這樣,能看着他,守着他,已經是莫大的幸運和奢侈,如果捅破那層窗戶紙後要不來自己想要的結果,反而把蔣英哲推向更遠,韓恕不想賭。
不賭,就不會輸。
不輸,他就可以一直留守。
靳堯就那麽看着韓恕抽完一支煙,喝完一杯酒,再抽,再喝,蔣英哲終于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帶着滿身難聞的香水味。
蔣英哲嘻嘻哈哈地倒在沙發上,像以往每一次一樣,嘟囔着酒喝得他不舒服,抱怨着韓恕和靳堯都不識情趣,最後他滿口胡言亂語着:“我說你們兩個,每次跟我出來玩都一副禁欲的模樣,哎你倆別是有什麽花頭吧?一對給裏給氣……”
韓恕去衛生間熱了一塊毛巾出來時,正見到靳堯狠狠一腳踹在蔣英哲的膝蓋骨上。
“你幹什麽?”韓恕沖過去拉開靳堯,蔣英哲則是迷茫地抱着自己的膝蓋看着靳堯。
靳堯拎起蔣英哲的衣領,神情是韓蔣二人從未見過的陰鸷狠厲,他完全失了控,他對蔣英哲低吼着,那架勢恨不得在蔣英哲的動脈上咬上一口:“不搞女人你是會死嗎?不糟蹋人心你是會死嗎?蔣英哲你這個腦子只長在下半身的王八蛋!”
“靳堯!”韓恕拉住靳堯的胳膊,他有些惱,又有些感動,他低低地,語氣裏帶着低不可聞的祈求,“放開,別鬧……”
“靳……靳堯……”蔣英哲舌頭打着結,他此時雖然腦子不太靈光,但是這不妨礙他接收到靳堯正在發怒的訊號,他只是不明白靳堯到底是怎麽了,自己是哪裏惹他生氣了。
靳堯忽然就松了手,他手指點了點蔣英哲,又點了點韓恕,最後他不知從何而起一股滔天的郁憤,他一腳踹向包廂正中沉重的大理石茶幾,那茶幾被整個踢翻,上面的酒瓶酒杯果盤各式垃圾呼哩嘩啦灑了滿地。
最後他大步而出,包廂的雕花木門被他狠狠甩上,發出咣當巨響,韓恕和蔣英哲面面相觑。
第二天靳堯面色平靜地出現在餐桌上,蔣英哲拿眼偷偷觑他,一副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
韓恕便起身去了廚房給他們兩個熱牛奶。
“靳堯,”蔣英哲小聲地,讨好地問,“我昨晚到底哪兒惹你了?你怎麽氣性成那樣?你都吓到我了你知道嗎?”
靳堯好氣又好笑,蔣英哲在外面纨绔一個,橫行無忌的,但是在家裏他是很會撒嬌的一個人。
“你說呀,我哪兒做得不好,你說出來,我改,以後不惹你生氣!”蔣英哲保證。
靳堯于是鄭重道:“那你就莊重點,別再胡七八搞亂找女人了。”
蔣英哲剛好剝開一顆雞蛋正往嘴裏塞,聞聽靳堯這話,那滾圓的雞蛋含在嘴裏,半天都沒咽下去。
所有的誤會就是從那個餐桌上開始的。
有一天蔣英哲忽然扭捏着問韓恕:“你說靳堯……他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韓恕奇道:“哪裏怪?他很好啊!”
蔣英哲摸着脖子,不知為何他瑟縮了一下,甚至表情都帶了幾分不好意思:“你說他為什麽不讓我找女人呢?我爸都不管我,你說他是不是管太寬了……我不是說他不好啊,我就是覺得……”
蔣英哲摟住韓恕的脖子,嘴唇幾乎壓到了韓恕的耳骨上,韓恕被蔣英哲的氣息弄得心慌意亂,完全沒有聽清蔣英哲說了一句十分離譜又要命的話:“你說靳堯他是不是對我……有那個想法?”
韓恕怔忡着,他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在蔣英哲噴拂在他耳邊的氣息上,直到蔣英哲推了他一把:“你說是不是啊?”
韓恕下意識點頭:“是。”
從此蔣英哲開始了戰戰兢兢疑神疑鬼的時代。
蔣英哲去公司,一左一右跟着靳堯和韓恕,他在上臺階的時候,靳堯會一只手擡起,護在他右側,這個動作完全是保镖的職業慣性,不光靳堯有,所有職業保镖都會如此,但是蔣英哲就是覺得靳堯想抱他。
蔣英哲參加應酬,遇到女士會禮貌性地親吻手背或貼面,這時候靳堯就會看向韓恕,蔣英哲覺得靳堯在逃避,他那時候覺得很不自在,又很惶恐,他覺得靳堯在吃醋。
蔣英哲喝多了,靳堯和韓恕扶着他,他本能地會把身體傾向體力更好的靳堯,然而靳堯卻會不動聲色地撐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到韓恕那邊去,以前靳堯都會默默承受他大半重量絕不會把他推過去的!蔣英哲覺得靳堯在賭氣。
又想抱他,又吃醋,又賭氣……
蔣英哲渾身的寒毛都炸了起來,終于有一天他眼一閉牙一咬心一狠,當面鑼對面鼓地問靳堯:“靳堯,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喜歡男人?”
那會三人都坐在蔣家大宅的客廳裏,正低頭玩游戲的靳堯愣住了,而坐在一旁看文件的韓恕也驚愕地擡頭。
蔣英哲把袖子捋起:“媽了個逼的我是不要亂猜了!是不是你就給個痛快話!”
“你有病啊?”靳堯終于反應過來。
“你不是?!”蔣英哲瞪圓了眼。
靳堯懶得理他,他起身就想走。
“哎你等會!你別走!”蔣英哲拉住他,撓了撓自己的頭,換了個方式問,“你就說吧,你有喜歡的女人沒?”
靳堯翻了個白眼。
“是不是兄弟?”蔣英哲哇哇叫,“我成天在你們兩個面前沒有半點秘密,連跟女人做了幾個小時你們都知道,媽的我問這麽個問題你都不回答?”
靳堯嗤笑:“你什麽時候做了幾個小時?你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蔣英哲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他指着靳堯直哆嗦,抖得完全說不出話。
靳堯随手拿起沙發上一個抱枕砸他腦門上:“滿腦子的黃色廢料,洗洗去吧你!”
蔣英哲煩躁地在原地繞着沙發轉了好幾個圈,像是一只被困入籠子裏怎麽都找不到出口的獸,最後他氣憤地問韓恕:“你說他這是什麽态度?!”
韓恕皺眉:“你為什麽問他這個問題?靳堯不願意說私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覺得他怪怪的!”蔣英哲在韓恕腳邊盤腿坐下,他真是苦惱極了,“你不覺得嗎?你不覺得他其實……他好像不喜歡女人嗎?”
“所以呢?”韓恕盯着蔣英哲,“如果他喜歡男人,你會因此就讨厭他,不跟他做兄弟嗎?”
“當然不會!”蔣英哲義正詞嚴,“別說他喜歡男人了,他就是喜歡我,我也不會讨厭他啊!”
韓恕眸光閃爍,神情複雜:“為什麽?”
“這他媽有什麽為什麽,兄弟當假的嗎?”
韓恕有一瞬間的心潮澎湃,他覺得如果自己這輩子有一個機會能夠對蔣英哲和盤托出,那就只有這個時候了,他深吸一口氣。
然而韓恕還沒來得及開口,蔣英哲就忽然漲紅了臉,他局促地低下了頭去,懷裏抱着剛才靳堯丢他的那個抱枕,小聲地,卻又竊喜地問韓恕:“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我啊?”
韓恕的心髒瞬間下沉。
盡管已經猜到了那個“他”是誰,韓恕還是不死心地,近乎自虐一般地追問:“你說誰?”
“就是……”蔣英哲別扭着,羞澀着,無措着,但還是義無反顧地說,“就是靳堯啊……”
最後一擊,讓韓恕的心髒直沉到了肋骨的最後一根。
……
蔣英哲弄出來的這情感烏龍并沒有影響到他們三個人的相處,他們都是心胸宏闊的人,不會去鑽牛角尖。
韓恕堅持我喜歡我自己的,他喜歡誰是他的自由,蔣英哲意識到自己誤會靳堯後雖然撒嬌撒癡纏着靳堯對他負責,但他依然流連花叢一邊和女人走腎一邊不要臉地想和靳堯走心,靳堯最後懶得理這兩個傻逼,愛守的守,愛玩的玩,爺不管你們兩個了。
那年華夏發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宏時資本聯合東洲幾大財閥,設立了東洲國際發展銀行,向西洲名企大筆發放無息貸款,國內輿論一片嘩然,與周晏城同在一條船上的許澤恩蔣英哲等人都成了衆矢之的。
靳堯這個保镖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不過港城治安一向不錯,群衆的矛盾又大部分集中在周晏城身上,蔣英哲遭遇的最多也就是被砸雞蛋丢青菜,偶爾會有人舉着拳頭往他面前沖這種小型攻擊。
時光在忙碌與喧嚣中匆匆流逝,彼時歲月不算太平,但是日子充實而飽滿。
有一天蔣英哲又喝多了,靳堯和韓恕把他弄回自己屋裏,那時候靳堯都盡量少和蔣英哲肢體接觸,韓恕給他脫衣服蓋被子的時候,蔣英哲忽然抱住韓恕,模糊不清地喊:“靳堯……”
一聲醉語把三個人維持許久的淡然平和敲開一道細碎的裂痕,韓恕和靳堯都當場怔住。
天臺上,兩人都有些啼笑皆非的無力,最後韓恕垂了眼,聲音輕得一出口就被高空的風當做煙霧一般散去,只留餘音讓靳堯振聾發聩:“他玩兒真的,我知道。”
靳堯低低罵了一句“操”,舒展了一下腰:“我過兩天離開港城。”
韓恕踹了一腳過去:“你說什麽屁話!”
靳堯也不躲:“跟你跟他都沒關系,我要去一趟G國,有點正事要辦。”
“你他媽孤家寡人兩袖清風,你有個屁的正事?”
“我有病啊,”靳堯笑了笑,迎着韓恕“你糊弄鬼呢”的不屑眼神,鄭重點頭,“真的。”
韓恕神色斂起。
靳堯指着自己的眼睛:“我最近視力下降得厲害,你知道我在湎北待過……我是傷退,叢林裏的毒氣薰壞了眼睛……”
韓恕說不出話,他夾着香煙的指尖在顫抖,那麽冷淡的一個人,眼眶從裏往外,層層浸出猩紅的血絲,面龐上甚至染上猙獰。
靳堯失笑:“你那什麽表情?別大驚小怪的,死不了人,擱別人身上這都跟近視一樣,算不了事兒,可我是狙.擊手,招子是一點不能壞,這也就是你們這兒太平,要換了個地方,我肯定不能繼續幹保镖。”
“本來也就是跟蔣英哲請個假的事,”靳堯擰了擰脖子,頗有點頭疼地說,“但那小子最近抽風,我怕他跟我胡攪蠻纏,所以就跟你說下,明天就走。”
韓恕顫着嗓音:“你确定你說的都是實話?”
“再實不過。”
“為什麽你不早點說?你是想要回避我跟蔣英哲吧?靳堯我跟你說……”
“拉倒吧!”靳堯受不了地趴到護欄欄杆上,“你他媽怎麽娘們唧唧的?你以為演狗血苦情劇呢?我是半年前約的這個醫生,他昨天剛給我回複……”
“我跟英哲陪你一起去。”
靳堯嘆了口氣:“韓恕啊,你怎麽也不懂事兒了?別人不明白,你我卻是清楚的,這個時候你讓蔣英哲離開港城,去西洲地界找死嗎?”
韓恕愣住了。
“他問起來你就說我去看望一個戰友,很快會回來的。”
“你保證一定回來!”韓恕再三确認。
“一定回來。”
靳堯孤身離開了港城求醫,那個全世界最權威的眼科醫生告訴他,他的視神經損害已經無可救治,最多三年他就會徹底失明。
确診的那天他站在醫院長廊的窗邊,外面正是黃昏,紅霞鋪滿整個天邊,夕陽把他的身影投在白色的瓷磚地板上,碎金流光淺淺搖曳。
那時他很平靜,意料之中的判決,沒有不甘和憤怒,也沒有嗚咽和絕望,這世間沒有紅顏不老沒有英雄不殇,他有過蓋世武勳有過聲名赫赫,他有過年少輕狂有過激.烈情.愛,他這一生得到與失去是一個正比,他認為老天公道,給予他的和即将收回的,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那時候只是想,三年,這三年裏他要多看看,把他想看的一切都看個夠。
那個被他強行鎖進記憶最深處的名字悄然探出頭,像是一滴水珠滴在他白絹做底的心髒上,一點一點暈染開來,最後整張白絹上都潮濕一片。
許澤恩,他默念着那個名字,眼前是那個人清俊白皙,冰雕玉琢的臉,那張臉自他出生就融在他的血液裏,浸在他的骨髓裏,印在他的細胞裏,他無數次在夢裏牽挂着,他在瀕死時始終念想着,許澤恩的那張臉。
讓我再看看他。
想知道許澤恩的消息太容易了,彼時許四公子已經是海恩集團旗下最具商業價值的企業海恩Mart的執行CEO,打開任何一份報紙和雜志,都能輕易找到關于他的消息。
許澤恩在港城。
靳堯這才知道,原來許澤恩和蔣英哲早就熟識,宏時海恩和道本那時候是鐵杆盟友,他們彼此本來就有許多商業往來,只是這次的簽約比較重要,許澤恩必須親自來港城。
當靳堯推開蔣英哲辦公室的大門,落地窗邊的人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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