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1)
靳堯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就見到周邊圍了一圈男人。
他視線緩緩莸移在每個人的臉上, 許澤恩, 蔣英哲, 韓恕,鐘燃……
他此刻躺在鐘燃辦公室的那張弗洛伊德床上, 靳堯啞聲問:“我又暈過去了?”
許澤恩紅着眼眶, 想伸手撫摸靳堯的臉,然而靳堯冷冷看着他,無聲卻鋒銳。
許澤恩無措地垂下了手, 靳堯的眼神像是長滿了倒鈎的藤蔓,密密麻麻紮進他的五髒六腑, 把裏面的血肉骨髓都勾纏出來,疼得他無法呼吸。
“靳堯,你還好嗎?”蔣英哲蹲在另一邊, 又是難過又是擔心。
靳堯對蔣英哲微笑了下,臉色有些疲憊, 笑容卻很明亮, 發自內心的, 漾着淺淺的柔軟, 蔣英哲一下子愣住了,他的雙眼漸漸湧起潮潤,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想起我了?”
“想起來了,”靳堯輕笑了聲,“差點被你糊弄過去, 什麽前男友,你個二貨……”
蔣英哲也笑了:“我怎麽糊弄你了?本來就是你暗戀我,掰彎我,然後撩完就跑了!你敢說不是呢!”
靳堯坐起身,看着韓恕,韓恕也正看着他微笑:“你一看到我,就什麽都想起來,看來你對我的感情比對英哲還深。”
靳堯伸出拳,韓恕會意,他們對了個拳,又彼此握住對方的手掌,靳堯把韓恕輕輕拉過,韓恕傾身,和他肩膀相抵,靳堯笑道:“怎麽你還是這麽慫啊。”
都多久了,還他媽沒搞定蔣英哲。
韓恕薄紅了臉,輕咳一聲站直了身。
許澤恩始終蹲在那裏,仰着頭靜靜地看,目光中盡是悵然的光影流淌。
鐘燃一直抱着肩立在一旁看,此時他輕拍了下手:“現在,你願意跟我聊一聊嗎?”
靳堯這才發現自己手上和太陽穴上都貼着磁片,幾根透明管線搭在他的身上,管線另一端連接着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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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見到韓恕之後就暈了過去,許澤恩等人把他帶到鐘燃這裏,當中他的腦電波運動十分激烈,衆人看着那儀器瘋狂的跳頻都覺得心驚肉跳。
靳堯似笑非笑:“你這天兒一聊幾十萬,我可承受不起。”
他兀自下了床,四處看了一眼:“我外套呢?”
“你要去哪裏?”許澤恩跟着站起來,“你最好再休息一下,或者我帶你回南湖……”
靳堯轉身,定定看着他:“如果你還想有命活,就離我遠一點。”
許澤恩的臉色一片煞白,蔣英哲一胳膊肘隔開他:“你起開吧你!靳堯不待見你你是瞎啊!”
“靳堯,”蔣英哲拉住靳堯的手腕,“你想起了什麽?是全部想起來了嗎?所有的事都記起來了嗎?”
鐘燃也道:“你應該告訴我們,你都想起了什麽,因為你也有可能出現錯覺和幻覺……”
靳堯看着許澤恩:“我二十歲那年,你我分手,五年後,我們在港城又見到了,有這回事吧?”
蔣英哲和韓恕同時一怔,許澤恩僵硬地點頭。
“你以為我和蔣英哲在一起,設計了一場綁架,同時綁架你和蔣英哲,綁匪讓我只能選一個,有這回事吧?”
蔣英哲咬牙切齒地扭過頭去,他比靳堯更早查出綁架者的身份,也是為此才和許澤恩決裂。
許澤恩胸口劇烈起伏着,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他執拗地盯着靳堯,眼眸裏血色彌漫。
靳堯再次逼問:“有這回事吧?”
許澤恩閉眼,再點了點頭。
靳堯嗤笑:“我選了你。”
他手指着許澤恩:“我他媽怎麽會選了你?蔣英哲拿你當兄弟,你把他當什麽?這世上有什麽人是你不會利用的?
我告訴你許澤恩,我選你,是因為我決定如果蔣英哲死了,我給他抵命!我護你二十年,總不想看你死在我前頭……你狼心狗肺也好,忘恩負義也罷,老子不想再一筆筆跟你算,你給我滾遠點!”
靳堯轉身,許澤恩拉住他,靳堯狠狠甩手,許澤恩卻用了全部的力氣,居然沒有被靳堯甩開,他眼眶猩紅,面目扭曲,聲音淩亂破碎,顫抖嘶啞得不成樣子,但他拼了命地拉住靳堯:
“我承認,我承認這些事情我做過,可你那個時候已經不願意回到我身邊了,我以為你是因為他……我弄錯了,但我只是想逼出你的心意,我總不能相信你會喜歡上別人,你選了我,你選了我啊……”
他急切地說:“我是做了很多錯事,也做了很多壞事,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人,可是我對你的感情,是我僅有的良知……”
“去你媽的良知!你除了會弄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你還有個屁的良知!”
靳堯暴喝,他猛然把許澤恩抵到牆上,許澤恩的後背重重撞在堅實的牆壁上,那一聲轟然巨響連怒發沖冠中的蔣英哲都聽得清楚,他和鐘燃韓恕一起愕然地看過去。
靳堯的瞳孔裏烏沉沉,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深海,翻湧着如墨般的深濃,他五指倏然成爪,骨節猙獰的聲音驚得房間裏的另外三人駭然大喊:“靳堯不要——”
指爪在許澤恩頸前一寸停下,但那不是靳堯忽然心軟,他露出一個殘忍陰戾的笑容,手掌移到許澤恩肩胛,“咔啦”一聲清晰分明的骨節錯位聲在室內響起,許澤恩連一聲悶哼都發不出。
鐘燃等三人都試圖過來阻止,然而靳堯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帶着許澤恩轉了身,同時他又卸下了許澤恩另一邊的肩關節。
“靳堯!”蔣英哲驚呆了,他縱然也怨恨許澤恩,但是靳堯這樣把對方分筋錯骨,還是震駭到了他,“你別這樣,你揍他一頓就好……”
靳堯猝然回頭,蔣英哲一看到他的臉,餘下的半截子話生生崩斷在空氣裏,韓恕也發現了不對勁,靳堯面無表情,整個人好像是冰冷的機械,直勾勾看着他們,但是黑沉的瞳孔裏卻倒映不出任何影像,他笑得漠然而詭異,像是……像是來自地獄中的魔……
“靳堯這是怎麽了?”韓恕喃喃着,不敢置信,“他這是怎麽了?”
“第二人格!都別去碰他!”鐘燃是唯一一個了解狀況的人,他已經伸手按下了房內的警鈴,醫院的保安很快就會趕來。
“別……”許澤恩眼前灰蒙蒙一片,他已經看不清面前的景象,警鈴大作的聲音刺激得他耳膜裏轟隆隆響,他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破碎的音節,“別電他……”
又是一聲骨節錯開的劇烈聲響,許澤恩像塊破布一樣軟倒在地,靳堯死死盯着他的臉,享受許澤恩臉上那痛不欲生頹然絕望的表情,他笑得愉.悅,眼神中染着毫不掩飾的瘋狂恨意:“我說要讓你嘗嘗206塊骨頭瞬移一寸的滋味,就一塊都不會少,”他蹲下去,五指張開用力掐着許澤恩的臉,手指的力度幾乎要刺進許澤恩的皮膚,“可你怎麽這麽不禁操,才三塊就不行了嗎?太沒意思了,要是把你弄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靳堯摸了摸自己下巴,微抿着嘴打量着許澤恩,像是饑餓中的豹在審視自己的獵物,思索着先從哪一個部位下口比較好,最後他好像終于決定了,“啪”一聲打了個響指:“這張嘴滿口謊言,你以後還是別說話了吧!”
骨骼脫臼的聲音刺得人頭皮發炸,許澤恩只能無力地看着靳堯,那目光竟然是有幾分欣慰的,如果把他鑽心剜骨分崩離析可以讓靳堯快意些,那也沒什麽,再多的生不如死血肉成泥他也不是沒承受過……
靳堯的表情卻更為厭惡,眼睛裏全是濃稠的嘲諷:“每一次你都只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好像你很委屈,很無辜,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你你什麽都沒做錯,你什麽時候能像個男人一樣硬起骨頭?收起你這副讓我惡心的惺惺作态!”
蔣英哲難以置信:“他為什麽……這麽恨許澤恩……”
房門突然被撞開,數十個保安手持電擊棍沖了進來。
“你們要幹什麽?”蔣英哲大喝,“你們不許傷害他!”
鐘燃跳腳:“你他媽別添亂!趕緊制住他!他會殺了許澤恩,他會殺了許澤恩!”
靳堯緩緩站起身,當先的保安已經沖了過來,那人舉着電擊棍想往靳堯肩上打,靳堯卻輕而易舉抓住那人手腕,一米八幾的大漢被他輕松甩起,身體在空中轉了一輪,最後飛出去,砸在後面沖上來的人堆裏。
場面混亂不過一分鐘,靳堯劈手奪下一個保安的電棍,電光火石間放倒了所有人。
“這樣不行,”韓恕是唯一還能保有理智的人,他拿出手機,“必須報警!”
“不能報警!”蔣英哲攔住韓恕,“警察會把他強制隔離!”
“報警!”鐘燃贊成韓恕,“先把他制住再說!”
“別報警……”許澤恩氣若游絲的聲音湮滅在其他人的争執裏。
幾人相持不下,就在這時,門外卻忽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極力壓抑着驚詫,保持着克制的柔和:“靳堯?”
顧擎出現在門口,靳堯手中的電棍“咚”一聲掉落在地,所有人眼睜睜看到他恍惚着開口:“顧哥?”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目光一一從躺了一地的保安看過去,最後定格到臉色蒼白得幾乎毫無人色的許澤恩身上,靳堯的瞳孔劇烈縮起。
許澤恩倚靠牆壁而坐,他的雙肩塌陷,那明顯是被人卸掉了關節,臉色的血絲幾乎被抽空殆盡,細密的汗珠遍布在臉龐的每一處輪廓上,他似乎連眨動眼睫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那睫毛無力顫動,像是暴風雨中瀕死的蝴蝶。
他就那麽看着靳堯,眼眶裏的眼淚一點點湧出來,他先前一直沒有流淚,但是看到顧擎走進來,顧擎只輕輕呼喚了一聲靳堯就恢複了神智,他看到顧擎身上穿的衣服是曾經靳堯為自己搭配過的,他看到靳堯任由顧擎把他攬進懷裏,有那麽一刻,許澤恩厭惡透了這一切。
他忽然就湧起滔天的恨意,他覺得很疼,很累,很無力,他不知道自己堅持的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他愛靳堯的時候護不住他,他想護他又失去他,他好不容易找回他,他又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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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堯再次躺回了那張弗洛伊德床。
鐘燃把閑雜人等都趕了出去,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着一個寫字板放在膝頭。
舒緩的音樂聲流瀉,鐘燃仿佛大提琴般低沉悅耳的聲音輕輕叩起:“靳堯,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你小時候,玩過拼圖嗎?”
靳堯閉上眼睛:“嗯。”
“好,現在我們眼前有一幅拼圖,它一共有二十九塊,第一塊代表你的出生,你見過自己襁褓中的樣子嗎?你嬰兒時期的模樣,一定很可愛。”
鐘燃的聲音帶着淡淡笑意,這種溫柔的語氣撫平了靳堯潛意識的戒備:“沒有見過,我出生就沒有媽媽,我爸爸……從來沒有給我拍過照片。”
“那麽,”鐘燃的聲音更柔和,“你第一次看見自己,是什麽時候呢?”
靳堯微蹙眉,沒有聽懂鐘燃的問話。
“是在哪裏?南湖莊園嗎?你在做什麽?身邊有什麽人?”
“是的,是在南湖莊園,我……我在……我在打雪仗……”
柔和的銀色世界撲面而來,孩童的歡聲笑語自腦顱的最深處叩響。
那是一個……不,是一群,一群孩子在連綿得幾乎看不到頭的雪地上打雪仗。
天很高,被雪色映襯得格外藍格外亮,整個世界一片遼闊,那些孩子奔跑歡呼,像是點綴跳躍在天地間的星辰。
有一個穿藍色棉服的孩子特別紮眼,又高又壯,他團起一個雪球砸出去,總能惹得一個孩子哇哇大哭,他高興得手舞足蹈,濃眉大眼笑眯成一團,依稀可見日後英俊的輪廓。
靳堯知道,這個孩子是自己。
他雙手叉腰,得意地從面前一張張扁着嘴的小孩臉上掃過去,像是一個打了勝仗在點俘虜的将軍,直到看到最後一個孩子,那孩子是唯一一個沒有哭,而是在笑的人。
那是許澤恩,他一邊笑一邊向着靳堯跑過來,嘴裏一聲聲地喊:“哥哥,哥哥……”
就在許澤恩跑向靳堯的途中,有個小胖子突然團起一個雪球狠狠朝他丢了過去,小雪團瞬間砸中許澤恩的後腦,冰涼的雪花四濺,鋪滿他整個後腦勺,許澤恩哇哇大哭,連連叫喊:“哥哥!哥哥!”
靳堯氣壞了,他像一顆剛發射出膛的小炮.彈猛地沖向那個小胖子,兩個小孩滾在雪地裏,靳堯的小拳頭敲在那小胖子的背上,他惡狠狠地喊:“敢欺負恩恩!我打死你!打死你!”
所有的小孩一擁而上,也不知道誰壓在誰的身上,稀裏糊塗都打作一團,遠遠的有大人跑來,有人先抱起了許澤恩,一疊聲地哄:“哎喲,哪個小崽子打了四少爺?想死了啊!”
大人越聚越多,把自己家的孩子一個個領走,最後只剩了靳堯孤零零趴在雪地上,許澤恩掙紮着從那個抱着他的人身上滑下,向着靳堯跑來,他從頭到尾就沒停過哭喊,靳堯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小孩經摔,他倒不覺得疼,還有精神哄着那小哭包:“恩恩不哭,哥哥不疼,誰欺負你,哥哥就揍死他!”
……
鐘燃聲音輕得像低喃:“記得那時候是幾歲嗎?”
“快四歲了。”
鐘燃早已把一塊寫字板畫割成二十九塊,他在前三格裏打了個圓,意味着這三年靳堯完全不記事,然後在第四個格子裏打了個勾。
“別的小朋友欺負你,你生氣嗎?你一直在說,恩恩在哭,你沒有哭嗎?”
靳堯搖頭:“我不哭,我要是哭了,恩恩會更怕。”
“那你不怕嗎?什麽都不怕嗎?”
靳堯猶豫了一下:“我怕……怕被裝在缸子裏。”
鐘燃握緊了手中的筆:“誰把你裝進了缸子裏?”
“大少爺,他把我扔到水缸裏,裏面的水,到我這裏。”靳堯依然閉着眼,手掌比在自己胸前的位置。
“那時候也是四歲嗎?”鐘燃摒着呼吸問。
“是的……吧。”
靳堯的呼吸亂了節拍。
小小的孩子被扔到了水缸裏,雖然只有半缸水,但那時候是寒冬臘月,他站在缸裏大聲呼喊,然而頂上的蓋子将他的聲音牢牢封閉在狹小的水缸裏,四面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不斷回蕩,震得他的耳膜轟鳴。
“當當當”的聲音傳來時,靳堯正趴在缸壁上打盹,水裏太冷了,冷得他直想睡,然而如果蹲下去,水就會沒過頭頂,他只能把兩只小胳膊高舉起,額頭抵着自己的手臂。
靳堯被巨大的聲響驚動,意識到有人在外面砸水缸,孩子立刻激動了起來:“恩恩?是你嗎?恩恩?”
許澤恩的聲音在外面傳來:“靳堯!靳堯!”
他氣急敗壞,嗓子都裂了音:“你們給我砸開!砸開!”
很明顯,他的力氣太小,砸不破這個敦實的大水缸。
有一個男人的聲音為難地響起:“四少爺,大少爺說,要半小時後才可以把靳堯放出來。”
靳堯聽得清楚,他幾近絕望地想,半個小時,我一定會凍死的,我要凍死了。
他撕扯着嗓音喊:“恩恩!恩恩!”
“咚!”
有什麽東西重重撞上了缸壁,伴随着兩個大人的驚呼:“四少爺!”
缸蓋終于被打開,靳堯被抱了出來,他哆嗦着說不出來話,卻在下一刻睜大了眼睛。
許澤恩摔倒在地上,他手裏拿着塊石頭,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石頭高高舉起,狠狠砸中了來扶自己的那個傭人的額頭!
鮮血順着那個人的面頰流淌,在寒風中很快凝固,夜色中顯得尤為可怖,那個人驚呆了,靳堯也驚呆了。
許澤恩站起來,仰頭看着靳堯,還有抱着靳堯的人。
四歲大的孩子,渾身籠罩着陰沉肅殺的氣息,大眼睛裏的瞳仁黑得深不見底,那個成年仆人吓得抱着靳堯連退好幾步,臉上的神色好像是見了鬼。
但是靳堯那時候太冷了,太困了,濕透了的身體在風中打顫得如同一片被狂卷的落葉,他只往下看了那麽一眼,就禁受不住寒冷暈了過去。
……
鐘燃狠狠吸了一口氣,他聽許澤恩講過許多南湖莊園裏的事,但很顯然,許澤恩傾訴的還不過只是冰山一角,這兩個孩子在莊園裏的遭遇,遠遠超出他能想象到的不見天日。
他們在那次事件之後,一個開始念書,一個開始習武,五歲,六歲,七歲……直到十五歲,鐘燃在寫字板上的空格裏一個個打上勾,靳堯把每一個年齡段的事情都漸次回憶起來,條分縷析,有條不紊,直到二十歲。
“你說你昏迷在街頭,被蔣英哲撿了回去,後來呢?加入海登保全之後,你去了哪裏?”
“我去了湎北……湎北……”
靳堯的聲音有一絲掙紮,他似乎回憶得極為辛苦,鐘燃明白這是一段記憶空白,因為暫時沒有契機觸發這個點,他趕緊跳過:“你什麽時候離開了湎北?”
靳堯說出一個年份,鐘燃在寫字板上的第二十到二十四打上問號。
二十四歲那年靳堯再度邂逅蔣英哲,和他來到港城,一年後他又重逢許澤恩——
“我是為了他回的港城,我只是想在眼睛沒瞎之前再看看他。”靳堯說。
其實蔣英哲和許澤恩在A國就通過周晏城認識了,只是那時候靳堯去了湎北,以至于他們三人之前從沒有碰過面。
那晚蔣英哲給許澤恩洗塵,當時韓恕有事不在,只有靳堯一直坐在最角落的沙發上,離他們兩個都很遠。
蔣英哲從來都會玩,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自然更是下足了心思,包廂門被推開,幾個年輕俊秀的少年魚貫而入時,靳堯腦子裏都倏然一空。
那些孩子都十六七的年齡,個個長身玉立,又矯健英挺,眉目如畫又不帶脂粉氣,活脫脫就是靳堯少年時的模樣。
音樂聲被刻意調低,蔣英哲笑嘻嘻地對許澤恩說:“我特意挑的你喜歡的口味,都留下呗?”
靳堯好似被人在太陽穴上重重砸了一拳,轟隆隆的血液瘋狂沖刷着神經,眼前烏雲疊起,他狠狠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包廂裏像是被罩上一層淺紗,看什麽都有點朦胧。
許澤恩手裏轉着一個酒杯,靳堯恍惚地想,以前他是滴酒不沾的,這是他今晚喝的第四杯了,五年時光真的改變一個人太多。
他不得不想,蔣英哲如此了解許澤恩的性向,他們之間的對話這般熟絡,這樣的情景看來不是第一次上演。
許澤恩笑了笑,酒杯口對着其中一個男孩點了點,那男孩笑出頰邊一個小渦,就想在許澤恩身邊坐下來。
“哎哎哎!”蔣英哲喊,“坐遠點,我們許四少不喜歡人貼着,他只喜歡用眼睛看的!”
那男孩撅了撅嘴,最後在許澤恩沙發邊的扶手坐下。
蔣英哲揮手想讓剩下的人離開,那手掌才舉到半空,他忽然盯住了其中一個男孩看,之後又轉臉看向靳堯,蔣英哲皺緊了眉,手指指過去,對那個媽媽桑說道:“這個哪來的?弄出去!”
那男孩吓得臉色一白,媽媽桑也是一愣:“蔣公子,這孩子……”
“弄出去,以後我要是在這裏還看到他,我就砸了你的店!”蔣英哲猛地砸了一個酒杯過去,酒液淋了那個女人一身,“咣當”掉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許澤恩先前一直漫不經心的,看蔣英哲這發怒的模樣也疑惑地看了看那個男孩,先前他完全是随意點了個人,根本沒仔細往人臉上看,這會盯住了,也不由坐直身。
那男孩太像靳堯了,雖然他此刻滿臉驚慌,但是眼睛圓潤又清又亮,淡蜜色的肌膚,下巴的線條尤其跟靳堯像,難得他的骨架子還十分好,身材筆挺,即使被吓着了,依然站得十分筆直。
媽媽桑吓得趕緊把人都帶了出去,蔣英哲的心思一轉到這裏,連在沙發扶手上坐的那個男孩也看不順眼了:“你也滾出去!”
許澤恩緩緩轉頭,定定地看着蔣英哲。
蔣英哲直撓頭,他到現在才覺得自己這個主人做得有些不地道,只好解釋道:“那個,兄弟,對不住啊,我可不是給你撂臉子,就是這幾個……”
他轉頭指着靳堯:“怎麽那麽像我們家靳堯呢!這可不成,我看了就來火,我給你另叫幾個……哎我以前就知道你喜歡這種臉盤漂亮又英氣,身板特別直的,可我現在怎麽覺得這都照我們家靳堯刻出來似的?你可別怪我自作多情啊,我看了就不爽,媽的幾個小鴨子也敢照着靳堯長……”
靳堯聽不下去了,他走出去,轟隆甩上了包廂的門。
靳堯不知道蔣英哲跟許澤恩說了什麽,他那時候雖然心情複雜,既為許澤恩學會了逢場作戲覺得心酸心澀,也為許澤恩這種念念不忘覺得可悲可笑,他還為蔣英哲的小題大做而哭笑不得,然而他并沒有離開,他只是站在外面的長廊裏,靜靜守護着包廂裏的兩個人。
他看到有幾個年輕的男女又被帶了進去,之後除了那個媽媽桑,沒有其他人再出來。
後來韓恕來了,還接來了其他一些人,包廂裏面的聲音越來越喧鬧,時間滴滴噠噠地走,靳堯立在窗邊,難得恍了神。
直到發現有人接近,那個人對他伸出手時就被他捏住了腕骨,靳堯擡頭就對上了許澤恩的眼睛,漆黑的,深沉的,波光湧動在眸底最深處。
“靳堯,”許澤恩輕聲說,“別來無恙。”
靳堯松開手,後退一步,倚在窗欄上,他不知道說什麽,這是他計劃出來的重逢,然而再見之後靳堯只有物是人非的無力和疲憊。
靳堯已不是當年的靳堯,許澤恩更不是當年的許澤恩。
他們早已不複過往,那斷裂的五年,一個初心未改,一個面目全非,足以讓他們成為陌路人。
靳堯的淡然沉默讓許澤恩有些無措,他掭了掭嘴唇:“我本來,還想晚一點再找你,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處理好,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靳堯擡眼看他,完全聽不懂許澤恩的話。
許澤恩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這幾年,我很想你。”
這幾年,我很想你。
靳堯垂着眼睫,這幾年他一直耿耿于懷郁結在胸的,是當年許澤恩為什麽要抛棄他,在回到港城之前,靳堯甚至想過再見之後,自己一定要問一問許澤恩這個問題。
但是面對許澤恩這一句“我很想你”,靳堯卻忽然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想,代表着尚餘牽挂,尚念舊情,靳堯覺得自己是有資格說這個字的,他對許澤恩掏心挖肺那麽多年,被強行剝離之後他自然會想的,他為這個想念傾盡自己的所有,但是許澤恩呢,抛棄他的時候态度決然斬釘截鐵,這五年他又做過些什麽,他有什麽資格說想這個字?
靳堯不得不想到蔣英哲為許澤恩點男孩的那個過程,他一下子笑了出來,原來這就是許澤恩對他的想,廉價的,膚淺的,可笑的,恥辱的。
這些年所有的牽腸挂肚戀戀不舍,似乎都像是一個鼓脹飽滿的氣球瞬間被戳破,他只剩下滿心啼笑皆非。
時光擲地,匆匆經年,許多退讓和包容再也不是毫無條件毫無底線了。
“你笑什麽?”這樣的靳堯無疑讓許澤恩十分陌生,也有些惱怒。
靳堯一句話沒說,轉頭就走。
許澤恩拉住他:“靳堯!”
包廂門被打開,蔣英哲跌跌撞撞走出來,一下子撲到靳堯身上,他把滾燙的臉直往靳堯衣領裏鑽,嘟囔着:“我要去尿尿,靳堯,帶我去尿尿……”
蔣英哲連站都站不穩,靳堯往包廂裏看了一眼,韓恕被其他人也纏得脫不開身,他只好一彎腰把蔣英哲扛了起來,帶他去了廁所。
許澤恩愣在那裏,但是他很快匆匆跟過去,他追到洗手間的時候,靳堯正扶着蔣英哲,給那大少爺吹口哨讓他快點尿。
這個畫面沖擊得許澤恩腦子裏像是住進了一個施工隊,錘子榔頭叮當響,腦漿都糊作一團,靳堯沒有看到他額上的青筋都在瞬間突跳着,也沒有看到他面龐上猙獰扭曲的表情,直到靳堯又把蔣英哲扛了回去,他全程沒有看過許澤恩一眼。
那晚衆人回到蔣家大宅,靳堯把醉酒的蔣英哲和韓恕分別安頓好,剛回到自己房間,就看到許澤恩坐在他的床上,室內沒有開燈,然而憑靳堯的夜視能力,一眼就認出那個身影是他。
“別開燈!”許澤恩阻止靳堯想要開燈的動作,他嗓音喑啞,透着濃烈的醉意,舌頭甚至有點打結,難得吐字還算清晰,“我想跟你說會話。”
許澤恩起身向門邊走來,靳堯立在那裏,感受着許澤恩燙熱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撫來,他別過了頭。
許澤恩的手僵在半空,他低啞地笑了聲:“恨我?”
“五年前的事,我可以解釋。”
許澤恩低低地說:“那年……父親知道了我們的事……我別無選擇。如果當時跟你說實話,你一定不會離開,我太了解你了,我也了解父親,我別無選擇靳堯,你別……你別恨我……”
靳堯隐隐有過猜測的,甚至聽到許澤恩這樣說,他也毫不意外,他說不上心頭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更加失望。他不知道這個理由是讓他釋然還是讓他更憋屈。
他從和許澤恩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設想過如果被許家主發現會怎麽樣,他那時候告訴自己,只要不死,他都不會放開許澤恩的手,所以他拼了命地讓自己更強大,他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們的愛情,但是許澤恩連抗争的機會都不給他,就先舉起白旗,甚至還驅逐他。
靳堯就在那個時候第一次推翻了對于許澤恩的全部盲目的信心,他終于沒有忍耐住,靳堯說:“許澤恩,男人不是這麽做的。”
“男人不該這樣懦弱,這樣窩囊,你可以選擇許家不選我,但是你不能再找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不是你用以投降的借口。”
許澤恩連連退後,一直到腳跟抵到了靳堯的床腳,他好似腿軟了一樣,跌坐在床上,黑暗中,靳堯只能聽到他發出的各種碰撞聲。
一室寂暗裏,唯有靳堯的眼睛閃着微弱的光,他語音淡淡,然而每一個字都像細刺的鋼針,密密紮進許澤恩的肌體:
“我不恨你,我沒恨過你,我這一生,對我好過的人不多,你對我好了二十年,利用也好,真心也好,我從出生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那麽多年,那麽多的感情,我永遠不會恨你,可是許澤恩,你現在不該對我說這樣的話,你但凡能堅持一點,對我平靜一點,我都不會,像如今這樣失望。你後悔也好,想我也好,想和好也好,都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想你是我的事,但你覺得我是可替代,可彌補,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那就讓我不舒服。
我愛你是我的事,但你糟蹋我,那就讓我不舒服。
我願意護你守你是我的事,但你覺得我就此沒有底線沒有尊嚴,那就讓我不舒服。
你我之間,走到如今,已是窮途末路,你看輕我,我質疑你,許澤恩,我寧可沒有這次重逢,至少那時候你還是我心裏最柔軟的牽挂。
“你現在這樣,我不大能控制得住,”靳堯拉開門,握在門把上的手背青筋浮凸,昭示他的情緒搖搖欲墜,“你出去吧,現在我不是很想看見你。”
許澤恩卻沒有動,他僵坐在那裏半晌,忽然撕開了音調,尖銳地問:“是不是因為蔣英哲?他說你掰彎了他,是不是真的?你喜歡他?你要和他在一起?”
屋內的空氣驟然繃緊起來,仿佛有一根張力十足一碰即斷的弦連結在兩個人之間。
靳堯的目光穿透薄薄的黑暗,他死死地盯着許澤恩,這樣的诘問,像是點燃了埋在他心底的那根引.線,引線盡頭是他二十年的掏心挖肺和五年的撕心裂肺,這些深重濃稠的纏綿和痛苦在許澤恩陰鸷的逼問下顯得那麽破碎而可笑,那麽荒唐而淺薄。
靳堯冷冷笑了一聲:“你說是,那就是吧,現在,出去!”
許澤恩忽然撲身過來,房門被他重重轟上,他把靳堯按到門板上,熾.熱的嘴唇緊貼了過來。
然而他的嘴唇只碰到了靳堯冰涼的掌心,許澤恩看不清靳堯的表情,然而他能感受靳堯全身冰冷的溫度。
這一個擁抱,只有許澤恩是熱烈的,只有他的心髒在失序而劇烈地跳動着,而靳堯的氣息始終平緩,不起波瀾,沒有溫度。
這個發現讓許澤恩胸腔裏的空氣都被抽空,五髒六腑被切割得血肉淋漓。
“你不能這樣對我,”許澤恩的氣息熾.熱,他仿佛感覺不到靳堯的抵觸和抗拒,只一迳收緊手臂的力度,他慌亂而急迫,無措又淩亂,語調完全失去了節奏,聲音像是在砂紙上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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