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歸寧之後,日子歸于平淡。

漢王仍總窩在府中,只偶爾天好日暖之時,方往府外踱去。

她在府中,也只看看話本,下下棋,秋去冬來,萬物蟄伏,漢王想起春日要在園中植幾株桃樹。桃樹亦景觀,園中添新景,總需斟酌一番,漢王又于琢磨起園景與風水來。

她琢磨得也不深,只看一皮毛罷了,與其說興致到了,不如說是閑來無事,打發辰光。

細細論下來,這與她沒有王妃的時候,所做之事相差無幾。漢王府,也依舊是靜谧沉寂的模樣,甚少有什麽可擾動朝廷的聲響。

但漢王又知曉,其實,她的日子,與從前不同了。

從前,她在水榭中,一人對着兩籠棋子,左右互弈,而今,有王妃陪她。

從前,她讀一話本,為其中人物唏噓,或傷懷,或動容,也只自己品味,而今,有王妃陪她。

從前,她對一新物起興,便只尋了雜書來琢磨比劃,靜靜地看上數日,有什麽心得,也無處去說,而今,有王妃陪她。

漢王總覺得王妃與她,很是親切,親切在何處,她又說不上來。

那日太常府歸來,漢王醉酒,窩在王妃懷中睡,到王府,她便揉着眼睛醒來,拉着王妃與她下棋。她記得王妃前一日應了她,要與她手談兩局。

之後,每日,她們皆會下兩局棋,不多不少,只兩局。

漢王從未勝過。

她棋藝稚嫩,與王妃相比,她便是一尚在蹒跚學步的稚子,而王妃則如巍峨高山,她邁着跌跌撞撞的小步靠近,卻翻越不得。

漢王從不因輸了便鬧脾氣,每日兩局畢,只眼巴巴地望着王妃道:“明日,再與我下兩局罷?”

這日天大雪,園中枯黃皆為雪所蓋,成一片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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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與王妃在水榭中下棋。

水榭建于池上,冬日池水幹涸,水草枯荷恹恹地支棱在池底,雪一傾下,白色一覆,便分不清何處是池,何處是地,水草與枯荷半截埋于雪底,半截露在雪上,蕭索得很。

今日刮西方,水榭西面的簾子放下,阻擋了風去。榭中撤去了夏日的涼席,換上絨絨地衣,地衣上置一幾,幾上有棋盤,漢王與王妃席地坐于幾兩側,正執子對弈。

這是今日第二局,漢王下定決心,不能輸得太過慘烈,她花了好大心思布局,但到此時,也已到了窮途末路。

漢王這局是很用心的,她不驚訝自己輸了,但她鬧不明白自己哪步現了敗跡。她對着殘局,冥思苦想半晌,擡起頭,望向王妃:“王妃,你與我說說罷,我這局,何處漏了破綻?”

她雙眸格外湛亮,還泛着一縷水汽,眼巴巴地望過來,仿佛貓兒一般。

王妃心下一動,算算日子,她殿下相處已近兩月,應當……可稱得上熟悉了。

那……也不必趁殿下熟睡時,方悄悄摸她耳垂了吧?

漢王還在等着王妃回答,王妃淡淡一笑,揀起幾枚黑子幾枚白子,竟單憑記憶,便将棋子一子不差地排出初時布局,與漢王解說。

漢王聽了,細細琢磨片刻,依舊不懂。

“為何我下在此處,便顯得別有用心了?”漢王認真問道。

王妃眼中閃過一抹笑意,面上卻十分盡責解說,說罷,她又道:“殿下自那處方位看,确實糊塗,不如到我這來,我這邊更了然。”

漢王一派天真,王妃說得總很有道理,這回也必是如此。她眨了下眼,高興地過來了。

王妃朝後讓了讓,恰好讓出一個位置,能讓漢王坐下,漢王面朝棋盤跪坐,身後恰好可倚在王妃身上,整個溫軟的身子皆可被王妃擁入懷中。

王妃眼角眉梢都帶上了笑意,那兩只可愛的小耳朵就在她眼前,觸手可及。漢王低頭去看,果然,從這方位觀棋局,局勢更為分明,她自執了白子,在幾處比劃,忽然,指尖白子滑落,在棋盤上發出叮的一聲。

漢王睜大眼睛:“唔……”

耳朵被捉住了!

她要抗議。

漢王正要回頭,帶着暖意的指尖輕柔劃過她的耳後,帶起一陣舒适的酥癢,便離去了。

一道風像有了靈性,吹開嚴絲合縫的簾子,自縫隙處卷入,冷意瞬間布滿水榭,讓漢王覺得方才被撫摸過的地方涼涼的,空落落的。她不由自主朝身後溫暖處靠了靠,緩緩轉首,望向王妃,欲言又止。

王妃笑意如方才那輕劃過她耳後的指尖一般輕柔:“這局,殿下可看明白了?”

漢王點點頭,卻不說話,只期待地望着她。

剛剛的摸摸很舒服,她還想要。

漢王努力用黑亮水潤的眼眸傳達自己的意思。

榭外又雪,先是幾片雪花,繼而逐漸下大,此時已成連綿之勢,漫天飄落飛舞。王妃擡袖,松松地攬着漢王:“殿下可冷?”

漢王感受一番,認真道:“耳朵冷。”

王妃已顯笑意,卻依舊引誘道:“如此,我與殿下取暖可好?”

漢王雙眼高興地眯起,仿佛已在說着快來,口上矜持道:“好。”

帶着暖意的指尖瑩白如玉,撫上她的耳後,滑到耳垂處捏了捏。漢王若是只貓,渾身的毛都該舒服得散開了。

王妃眼中含笑,笑意如夏夜映了月華的池水一般,輕輕漾開。

醒着的殿下,似乎比睡着的殿下,手感好些。

風漸漸刮大,将雪吹得到處都是,然而方才輕易被風掀動的簾子,此時卻反倒紋絲不動。任外頭風雪萬裏,榭中卻是溫暖如春。

時下,已是十二月初,過不到一月,便是正旦。

甘露三年将至,陛下登基至今,除卻起初處置逆王,其餘時候,俱是手段留情。然而這位陛下怎麽看也不像是肯只守着秀麗河山得過且過的,朝中便有些猜測,今年,陛下興許要大動。

這些與漢王府是不大相幹的。

漢王讓王妃揉順了毛,心情十分愉悅,待風雪停歇,她正要與王妃往園中賞雪,便見遠處,家令疾步行來。

漢王與王妃對視一眼,嘟哝道:“家令走得這樣快,必是有不好的事了。”

她經驗頗足,還未等家令走近,情緒便已低落下來。

王妃莞爾。

待家令走到,看清他面上神色,漢王心頭更緊了緊。

家令行禮道:“殿下,方才長史傳消息來,陛下邙山上遇刺。”

漢王抿唇,緊張地問:“如何?陛下受傷了?”

王妃眉心微動,見身旁那人身子繃得緊緊的,分明将心懸起,她也随着望向家令。

家令忙道:“殿下莫急,陛下無恙,只是……”他停頓半息,道,“皇夫中箭,危在旦夕。”

漢王便松了口氣,她朝王妃靠了靠,像是只要靠近,便可自她身上汲取一些暖意:“家令來得這樣急,莫非朝中已有大臣彈劾我了?”

家令遲疑片刻,方輕輕點了頭:“長史令臣禀殿下,自辯本章還需殿下親自寫才好。”

王府有僚屬,許多本章是不必漢王自己動手,自有人寫好了呈上,漢王抄一份即可送去朝中,十分要緊之事,方要她親自去寫。

漢王默了數息,又問:“聖駕何時回京?”

家令道:“尚無消息。”

方才那輕松惬意的氛圍已消失幹淨,家令禀完了事退下了。

往日被彈劾,漢王皆是将難過放在心中,默默地去書房,拟了奏疏,預備着上朝自辯。但這二月來,她心中已習慣了有一人的存在。此時,她望向王妃,欲與她訴一訴委屈。朝臣們眼中,陛下無子,倘若驟然晏駕,登基的便是漢王。漢王最能得利,自然最有嫌疑。

但她并未派人行刺聖駕。

漢王滿心都是委屈,想說,又覺多餘,王妃與她朝夕相處,她知道她的。

“王妃,不能陪你看雪了。”漢王歉然道,頓了頓,沒有得到王妃回應,她又擔憂地自語道,“不知皇夫情況如何了。”

方才剛被揉順了毛的小貓,此時紅着眼眶,沒有一點歡快的模樣了。王妃心疼不已,只是此事,她卻不好插手。

“殿下之事要緊,我先陪殿下去寫奏本。”王妃攜了漢王的手,引她朝書房去。

漢王不大與僚屬議事,遇難題時,方召他們來問幾句,故而漢王府的屬臣,可謂是京中最清閑的差使。

眼下事雖急,漢王也不大想召他們來。

到了書房,翻出一本空白的奏本,提筆欲寫,漢王忽然想到,被彈劾,她是經慣了的,但王妃才第一回 遇上,又是行刺聖駕這樣足以抄家滅門的大事,她興許會怕。

漢王便又擱下筆。

王妃就在她的身旁,正替她研墨。漢王沒有驚擾她,待硯中墨滿,王妃将墨錠倚在硯旁,漢王方上前,輕輕抱住她,像一個可靠的大人那般安慰道:“你別怕,大臣們只是彈劾,我沒做過,便不會有證據,不會有事的。”

王妃愣了愣,方明白她所言是指什麽,心中頓時柔軟不已。她也抱住漢王,摸了摸她的後頸,溫聲道:“我不怕,殿下行事坦蕩,不懼查問,待聖駕回京,便會還殿下清白,殿下也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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