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宴設于麟德殿,麟德殿位于太液池畔,殿宇恢弘,景色優美。
即便是這蕭瑟的冬日,殿周遍植紅梅,紅梅掩映,暗香幽浮,配上白雪為幕,竟使人不覺凄冷寒氣,反倒暖意盎然。
漢王與王妃行至此地,她忽然在一棵樹下站住,伸手折下那枝與她靠得最近的梅花。
王妃前行兩步,發覺身旁那人落在身後,自是回頭尋她,一回頭,便見漢王舉着一枝紅梅,笑眯眯地送到她眼前。
“好不好看?”她問道。
王妃嫣然而笑,擡手接過:“好看。”
那枝紅梅在她凝脂如玉的手中,美得更甚。漢王便笑得像只撿着小魚幹的貓兒,歡喜都溢在臉上。
二人正溫存,便聞得大殿階上,一聲笑語傳來:“王兄王嫂好恩愛。”
王妃轉眸望去,便見滕王自階上緩緩步下。
漢王下意識地朝前跨出半步,将王妃擋在身後,側首道:“滕王弟來得早。”
她神色還算溫和,辭氣亦是帶了笑意,然而王妃卻感覺到,殿下身體有些僵硬,她垂在身側的左手,拇指指腹煩躁地摩擦着食指側面,顯得很是焦躁。
滕王卻是漫不經心地走來,面上似笑非笑的:“弟孤影離索,只知悶頭行路,自不如王兄倩影相随,一路沿途好風光。”
“滕王弟何須羨慕我,來年春日,便是新婦過門之時,今日之風光,又哪及到時,花開滿洛陽,滕王弟你春風得意。”
漢王少見的伶牙俐齒起來。王妃站在她身後,總覺得殿下像炸開毛的貓,耳朵都比平日豎得高,滿身都是防備。
滕王啧啧贊嘆:“世人皆雲漢王殿下寡言少語,怕是沒見過王兄如此談吐麻利,應付自如的模樣。”
王妃目光掃過滕王腰間那朱紅的香囊,眼中不禁閃過一抹訝異,她悄悄握住漢王左手小指,輕輕摸了摸,漢王正神色冷肅地要開口,王妃忽然與她暗示,她歪頭看過去,只見王妃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漢王便與滕王道:“此地寒冷,我且進去了,王弟也休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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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便步上宮階,朝殿中去。
入殿,殿中點了火盆,軒敞的大殿也是熏然若春日。
自有宮人上前,侍奉漢王與王妃除下披風、大氅。
王妃正欲問她,與滕王是否有過節,漢王便主動說了:“滕王從前總欺負我。”
她說完,嘴角便耷下來:“我個子小,還曾受過先帝幾日寵愛,滕王小時候呆呆木木的,先帝不大喜歡他,但是他越長越壞,總來欺負我。”
她那時讓母親用山精鬼怪之類的話吓壞了,膽子小,不敢在人前多言,滕王約莫就是瞅準她不會告狀,總是在她落單時,推搡諷刺。
得過寵愛又失寵的,比一直失寵的日子不好過。王妃隐約可拼湊起殿下幼年時在宮中的境況,先帝喜愛過幾日,便又冷落,宮人們當面恭敬,背後怠慢,皇子們也不與她往來,境況相差不大的滕王,卻偏偏看她老實,總來欺負她。
殿下現在個子也不高,穿衣戴冠時看不大出來,但到晚上,除了鞋襪,只着中衣時,便是小小的一個,甚是可愛。
王妃想起,便心軟不已,幸好,她們相遇,還不算遲,她能護得住殿下。
王妃安慰道:“他如今,不敢欺負殿下了。”
漢王不知王妃所想,她點了點頭,又彎了彎唇,方才的落寞委屈在她臉上一掃而光,她小身板挺得直直的,滿是鬥志:“他再欺負我,我也不會由他欺負了,我還要保護你,态度要強硬些才好。”
自己态度強硬,旁人就會心生忌憚,漢王是很明白的。
她鬥志昂揚,說完,便神色堅毅地望着王妃,認真道:“你別怕。”
皇室宗親,哪怕閑散度日,也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尋上門來,煩人得很。從前漢王是躲,現在她有王妃,就不總躲着了,事情總要有人做,她不做,就是王妃代她去做,她得有些擔當才好。
王妃輕笑:“有殿下在,我怎會怕呢?”
漢王受了鼓舞,身板挺得更直了,一晚上都是神采奕奕的。
今次與宴宗親不多,除鄭王夫婦,淮王夫婦,城陽王夫婦,便是漢王漢王妃與滕王了。
皇夫尚在昏迷,不能到宴,陛下便也是獨自一人。
衆人皆知陛下挂憂着皇夫,怕是無心飲宴的,宴上便也只觀歌舞,除卻起始照例上壽,竟無人單獨去與陛下敬酒。
還是皇帝,看場面着實冷清,不像過年的樣子,主動與衆人交談。她一開口,親王們怎敢不搭話,言語之間更是熱絡。
蕭氏到了陛下這一代,子嗣零落的厲害,那幾個逆王不算,京中竟一個皇侄也沒有。
皇帝拈着酒盞,眸光中含着一抹笑,閑然散漫地望過來:“八郎也當做父王了,再不抓緊,小心明朝,滕王弟趕到你前頭去。”
皇帝生得婉約動人,久居高位的氣勢又與她自身氣質融為一體,使得她相貌中的那份清婉,又添上灼灼的昳麗,舉手投足間,都使人既移不開眼,又不敢當面直視。
她引觞自酌,偶爾說上一句,宗親莫不相和,一齊打趣起漢王來。
這樣的打趣,面皮薄的少年人總是害羞的。
漢王面紅耳赤的,不知如何應對,還是皇帝,看她實在羞極了,又說起旁的來。
只這一調侃,殿中氛圍,自是明快多了。絲竹伴着歌舞,燭光映着美酒,諸王拎壺端盞,相互敬一杯,王妃們交頭接耳,笑聲不絕。
直到月上中天,筵席散去,衆人步出麟德,讓迎面而來的寒風一吹,反倒覺得冷寂空落起來。
衆人皆是要往宮門去的,一路便結伴而行。
行至宮門外,各府車駕已在等候,諸王相互道了告辭,便各自登車離去。
道上積了雪,車輪碾過,發出陣陣細碎的聲響,滕王坐在車中,待車行得平穩了,他方低首,小心取下腰間的香囊,放到手心。
香囊在他手心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滕王屏息看着,眼中強掩恐懼,恐懼之外,又帶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期待。
不一會兒,香囊的口子睜開了,一條小青蛇,從裏面爬了出來,蜿蜿蜒蜒地在香囊上一圈一圈将身子盤起來。
滕王咽了咽唾液,神色異常恭敬,待那只一指長的小青蛇不動了,方語帶讨好地問道:“上仙,你可看清了?蕭緣身上,果真有帝王之氣?”
青蛇擡起它那三角的頭,冷淡地瞥滕王一眼,點了點頭。
滕王的面容瞬間扭曲了,混合着嫉妒厭惡與不甘:“他……憑什麽?”
“天命。”青蛇懶懶道,說罷,它又瞥了眼滕王,吐着信子道,“這又不是什麽好事,你嫉妒他做什麽?”
滕王從小就嫉妒漢王,只他從未表現出來,亦無人點明過,乍然聽這青蛇信口戳穿,滕王仿佛叫人侮辱了一般,氣得雙目赤紅,偏生他又不敢在青蛇面前放肆,只能強行忍了。
“上仙有所不知,我那王兄,沒一樣出彩的,偏生運道好,什麽事,都能搶個先。”滕王淡淡道,滿是不屑。
青蛇卻是一笑:“他運道可不好。”頓了頓,又道,“不過,要說好,也确實稱得上好。”
滕王聽到前半句,先是一喜,誰知青蛇又說出後半句來,他霎時又是怒極。
青蛇見他這蠢樣子,慢悠悠地撇過頭,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過得數息,它又欣然道:“看在你這幾日還算恭敬的份上,我點你一句,漢王此人,萬不可與他為敵。”
滕王本就存了要借青蛇對付漢王的意思,誰知它竟說出這話來,他不敢置信道:“上仙莫非竟怕一凡人?”
青蛇動了動身子,像是伸了個懶腰,它語氣輕快道:“我當走了。”
滕王大驚失色,頓時顧不上旁的,忙道:“上仙緣何要走?莫非是我照顧不周,使上仙受怠慢了?”
青蛇搖了搖頭,面色凝重地望着她,緩緩地搖了搖頭,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太蠢,我怕受你連累啊。”
它與旁的妖物打鬥,修為受損,不得不好生休養,恰好遇上滕王,他又那般殷勤恭敬,它便也來了,誰知這滕王看着聰明,實則蠢呢。好難過啊,洞府叫其他妖搶了,住不得了,此處也不可久留,它還得拖着傷殘之軀,另覓他處。真是艱難。
青蛇這話來得突然,滕王還未聽明白,正要再問,便見青蛇一個閃身,消失不見。滕王愣愣地看着,臉色鐵青。然而片刻過後,滕王忽然怔了一下,如夢初醒,他見自己托着一香囊呆呆看着,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睛,待察覺香囊上還有濕乎乎的黏液,滕王皺起眉頭,厭惡地甩開。
他怎會容這等不潔之物近身?滕王仔細回想,卻想不起方才自己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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