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卯時,天還未亮。

漢王被王妃喚起,昏昏沉沉地更衣。

今日是大朝會,按制當服绛紗袍,皮弁冠。漢王先套上幹淨的白襪,站在地板上,将衣衫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她的身子漸漸不那麽單薄,只是較之同齡男子,清瘦了些。再戴冠,個子也拔高了幾分。

王妃自一旁木匣中取出一枚山玄玉佩,彎下身,替她佩到腰間。

漢王清醒了許多。她眨了下眼,望着王妃,不知怎麽便想起昨夜睡前,求王妃解惑的那事,她心口一熱,耳朵就紅了。

王妃直起身來,見她小臉紅紅的,青澀得可愛,不由笑道:“殿下何以臉紅?”

漢王眼神飄忽起來,嘴角情不自禁地揚了揚,正要開口,臉色卻驟然發白。王妃也斂下笑意,正色望着她。

漢王咬了咬唇,發覺自己似乎過于心慌了,又忙鎮定,她揪着王妃寬大的衣袖,磕磕絆絆道:“王、王妃,昨夜我問你,問你……”她聲音低下去,“兩名女子的事,是因,我好奇。”

昨夜她只顧問個明白,卻沒去想,她一男子,問兩名女子如何,着實是不合情理的。都過了一夜了,現在再想遮掩,未免太遲,王妃興許都看出來了。

漢王急出一身冷汗,那揪住衣袖的手卻不住收緊,眼巴巴地望着王妃,欲看她的反應。

王妃心中無奈,見了她那吓得蒼白的小臉,又覺心疼,只順着她道:“自是因殿下好奇,如若不然,殿下一男子,怎會問起兩名女子的事?”

咦?漢王驚訝,王妃沒有發覺其中離奇麽?

王妃取過佩囊,問她道:“這個,殿下可要佩戴?”

這個佩囊,自她贈與殿下,殿下每日都攜帶在身上,或懸在腰間,或藏在袖袋中,總歸從不離身的。今日要谒宗廟,她自是也要帶上這個的。

果然,漢王一見佩囊,眼睛便亮了,注意力瞬間就被調開。她點頭,笑眯眯:“嗯!”

王妃也是一笑,将佩囊也挂到她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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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已不早,再磨蹭,便要遲到了。王妃取過幾上的玉笏,讓漢王拿着,與她道:“殿下快去吧。”

漢王點點頭,又見王妃面上疲倦,道:“我去前頭用膳,你不必陪我了,再睡會兒。”

“好。”王妃答應,牽着漢王的手,到寝殿門前。

外頭冰雪滿園,甚是寒冷,漢王衣冠齊整,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走出兩步,回過頭,朝王妃揮揮手:“你快進去。”

王妃輕笑,示意她留心腳下。

待漢王步出府門,天已是蒙蒙亮。

她登上馬車,王駕往宮城去。

這個時辰,路上還沒什麽人,再往前行駛過一個坊,到達朱雀大街,便可見許多同往宮中朝會的王公大臣。

大臣們或乘車,或騎馬,身旁總帶了些仆役,仆役手中提着燈籠,照亮道途。遠遠望過來,大街上便形成了一道燈籠彙就的長龍,格外醒目。

漢王坐在車中,又不免思索起昨夜那事。

雖然王妃信她,不曾察覺,但總歸是警醒她了。漢王苦惱地嘆了口氣,她不能再這樣了,這樣會讓人懷疑的。

漢王握拳,她得有點兒郎的樣子。總不能讓人一眼,就覺得她像個姑娘家。

可怎樣才算有兒郎的樣子?握拳的漢王冥思苦想,又蔫了下去,她也說不好,胡亂裝腔作勢,必是行不通的。興許,她需學習一下旁人,方能悟得些許精髓。

可學誰,她一時又想不出來。

漢王認識的人不多,年歲相差不大的更少,滕王是一個,且身份又差不多,按理是很合适的,但漢王覺得滕王怪模怪樣的,她學成這個樣子,王妃肯定不高興。

正旦朝會上,衆臣便發覺漢王殿下有些沉默,且眼神中,又帶了些好奇。不少大臣都參過她,見了她本人,還是一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年目光清澈,看上去也是一個乖乖的孩子,沒什麽邪性。

參過她的大臣不免愧疚,也與她作揖,道一聲新歲安康。漢王就回禮,一點也不因人家參過她就記恨,一些大臣更愧疚了,多好的孩子,若是她果真沒什麽野心,往後還是不要太為難她了。

戶部侍郎見她一人站那,怪落寞的,便上前道:“殿下與老頭子們是說不到一處的,您看那兒,”侍郎朝前一指,“那位是少康郡公,他三月前方襲爵,只比您大了兩歲。”

漢王順着他的指示,定睛看過去,只見一少年,與她一般的绛紗袍、皮弁冠,只是服制上,比她低幾階,更要緊是,那人目光很正,神色很肅穆,看上去,甚為正直。

漢王心下一喜,與戶部侍郎道了謝,便走了過去。她隐約記得,少康郡公比她小一輩,她的曾祖父,是少康郡公曾祖父的伯父,這親戚隔得有些遠了,但勉強還是能喚他一聲侄兒的。

走到人家近旁,漢王又覺怕生。她便不再走近了,只暗暗觀察少康郡公一舉一動,記在心上,以資日後模仿,又聽他說話,琢磨一下他的用詞語調,稍加更改,自己好用。

學了一整日,漢王殿下回府了,家令先發覺殿下似乎與離府時不大一樣。漢王偷偷瞄一眼家令神色,見他十分迷惑,便回憶了一下少康郡公的神态,模仿出一個嚴肅板正的神情,入後院,尋王妃去。

王妃在水榭中,倚在軟榻上,執一本書在看,她身前幾上,棋盤已擺開,正等着漢王回來。

漢王眼睛一亮,小臉上顯出躍躍越試的興奮,大步朝前邁出兩步,又馬上想到,不能這樣。她放慢了步子,單手負在身後,慢慢踱了過去。

“王妃,美景當前,何不一弈?”漢王緩緩道。

王妃以書掩唇,輕咳了一下。

漢王頓時着急,擔憂道:“怎就咳嗽了?可是着了涼?”

王妃眼中含笑:“只是嗆了一下。”

漢王再三确定,仔細看了王妃氣色,果真并無什麽不妥,方安下心來,又變回了少康郡公,在棋盤前坐下。

王妃也軟榻上起身,坐到漢王對席,二人一人執黑一人執白,下起棋來。

漢王聚精會神,下得極是投入。王妃狀似随意道:“殿下今日,見了哪些人?”

“許多呀,大臣們都在,宗親身上有爵的也都到了。”

王妃又問:“其中可有格外引人注目的?”

“有呀,少康郡公就很引人注目。”

“如何引人注目?”

漢王觀察了少康郡公一整日,自是知曉得很細致的,她依舊将目光彙聚在棋局上,口中不必深思,便道:“嚴肅,正直,不怎麽笑,嗯,說起話來,仿佛已是過了而立之年,是個謙謙君子。”

王妃便望着漢王那張即便沉思棋路,也不忘極力板得嚴肅、正直,且不茍言笑的小臉,眼中的笑意,滿得将要溢出。

兩局棋畢,漢王依舊是輸。

她總輸,從未贏過,王妃也不讓她。漢王就要與王妃撒嬌,企圖能得到王妃一個暖暖的抱抱,但一想到,她在學少康郡公,便努力将腰板挺直了,謙遜道:“今日又是我輸,王妃棋藝精到,還望明日繼續不吝賜教。”

說完,心中便是一陣失落,本來可以抱抱的。

王妃望着她那耷下去的眉眼,不禁搖了搖頭,令她到身邊來。

漢王依言過來,在她身前跪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

“殿下為何要學旁人的模樣?”王妃問道。

漢王眨了下眼,王妃看出來了。她道:“我長大了,總不能老是像個孩子。”旁人會懷疑她的。漢王沒有說出來。

她說得在理,殿下就是這樣一個性子,若是長大了,還是這般,未免太過陰柔,長此以往,少不得使人懷疑。王妃也沉思起來。

漢王見王妃不說話了,心中忐忑不安的,又過一會兒,見她仍不言語,面上也毫無笑意,漢王兩只小手擰到一起,難過地說:“我這樣,你不喜歡了麽?”

她想到王妃不喜歡她了,就傷心極了,眼淚也忍不住掉下來。她說不清是為什麽,只是這念頭一冒出來,她覺得,心中,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又疼,又悶,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還未一言不合,她就哭了。王妃真是沒辦法,取了手帕,替她拭淚,漢王越想越難過,低着頭,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失落。

她天真稚氣,有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王妃低眸笑了笑,語氣格外柔和:“殿下什麽樣,我都喜歡。”

“真的麽?”漢王含淚擡首,滿是驚喜。

“真的。”

漢王便抿唇微微的笑,心中仿佛灌了盞蜜一般,甜滋滋的。她一貫好哄,她說什麽,她都信,乖得讓人心疼。

王妃想起了什麽,心頭驟然作疼。她擡手擦去漢王臉上的淚痕:“殿下想像個大人,這是好事,但在家中,就不必如此。”

“會挑剔的,都是外人。既然殿下什麽樣,我都喜歡,那殿下,何必要委屈自己,去學旁人呢?”

漢王靜靜地聽着,她思索了片刻,點點頭,黑亮亮的眼睛,猶挂着淚光:“王妃,要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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