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夜色很靜, 如水般浸潤入室內。

室內點着燈, 仿佛昏黃的波紋, 一圈圈暈開去。

酒意摻着情意, 最是醉人,漢王似入了幻境, 周身俱是融融暖意,王妃就在眼前, 眉黛青山, 雙瞳剪水, 望着她,醉眼迷蒙地淺笑。

漢王看得呆了, 竟似靈魂出竅了一般, 她愣愣地點頭,滿心都是方才那一吻。王妃的雙唇極軟,比那醇美的果酒, 更香甜動人。

她忙提壺斟酒,欲再來一回。琥珀色的酒液傾入酒盞, 醇香撲鼻。漢王顫顫地端盞欲飲, 一雙柔荑輕輕搭上她的手背, 阻了她。

漢王着急,唯恐王妃不讓她喂她酒了:“我學會了!”就是要親親。她還要再親親!

那酒液倒得過滿,幾乎要自杯沿溢出來,漢王卻渾然不覺,只心心念念地要親親。她不知她此時有多惹人憐惜。方才勸酒之時, 她也飲下不少,此時後勁漸漸起來,她面色緋紅,目含漣漪,那小眼神,因着急與委屈,望着王妃,似是控訴又似撒嬌。

王妃目色輕柔,指尖劃過漢王手背,接過她手中酒盞,緩緩說道:“殿下尚不娴熟,不如我再為殿下演示一番。”

漢王立即便高興了,笑得眯起眼來,連連點頭,等着王妃,再教她一遍。

王妃微微一笑,與她如方才那般演示。

纏綿的親吻,總是要不夠的。漢王幾要溺入其中,盞中果酒,大半都入了漢王腹中。待數盞過後,她醉意逐漸深沉,卻也不鬧,只望着王妃,乖巧地拉着她的裙邊,不肯松開。

王妃輕撫她的臉龐,漢王彎了彎唇,信賴地看着她,軟軟地喚了聲:“阿瑤。”

她确實醉了,眼中水意朦胧,那目光卻是極專注,只聚在王妃身上,仿佛天地之間,人山人海,她卻只看得到一人。

王妃忽想起與她初見那回,多年過去,殿下竟是分毫未變,仍是這般心性純一。王妃笑了笑,看到她腰間那水藍的佩囊,目光愈加柔和。

“阿瑤,要抱。”漢王伸手摟王妃的腰,整個人都要蹭過去了。王妃不禁輕笑,溫聲道:“殿下且松一松。”

漢王不解,仍是松了手,茫然地望着王妃,待她反應過來王妃令她松開,她那小臉上滿是委屈,低聲道:“不許抱麽?”往日阿瑤都不會不許她抱的。可是她做錯什麽令阿瑤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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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神色又變得怯怯的,極力去想她今日做了什麽,這一想,她便想到了,馬車已備好,阿瑤該登車啓程了。

漢王忙要催促。卻見王妃俯身,将她抱了起來。

阿瑤把她抱起來了。漢王驚訝,轉頭看看地板,又回頭來疑惑地看王妃,似是不明白她如何将她抱起的。只她也不問,主動伸手摟住王妃的脖頸,将腦袋蹭到她的頸旁,靜靜地依偎着。

王妃将她抱入內室,放到床榻上。漢王一離了王妃的懷抱,忽然又想起來了,抓住王妃的衣袖,道:“我、我們要走了。”

王妃垂眸眸,替她解開腰間玉帶,口中順着問道:“走去何處?”

“臨淄,你去臨淄。”漢王跪坐在床榻上,口中認真地與王妃交代,“你記好了,那處有三萬良田,一座華宅,宅中仆婢,皆不在王府名錄中,你可放心差遣……你要保管好匣子,裏頭有戶籍……戶籍……”

漢王漸漸不知所雲,玉帶解下了,王妃将它放到一旁。

漢王愈加昏沉,她皺了皺眉頭,又想到什麽,繼續叮囑道:“你要忘了京師,忘了王府,也不要記得太常府與你阿舅了……只當自己是個新的人便好。”

她将計劃已托出大半,餘下的便是不說,王妃也猜得到了,她與漢王對坐,複又問道:“那殿下呢?可是也要我一并忘了?”

漢王便愣住了。她看了看王妃,擡起小手摸她的臉龐,王妃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心貼到她的臉頰上。

溫熱的,軟軟的。漢王沉迷不已,然而即便是在醉酒之中,她也曉得,若讓王妃得知,她将她一人送走了,必是要生氣的。

她抿了抿唇,怯怯地看了看王妃,低低地道:“你要将我也一并忘了麽?”她說着雙眉就耷下來了,極是難過的模樣,“可我還是想你能記得我的。”

她說得人心軟,王妃正欲安慰她,卻見漢王又強做笑顏,已将自己安慰好了:“忘了也不要緊,歲月孤寂,你也不好總念着我的。我不怨你。”

她在正事上總是看得很分明,且又極懂事,從不任性胡鬧。正如此時,她眼中的難過多得幾要溢出來了,可她的嘴角,仍是努力地揚起,做出在笑的樣子。

王妃心中酸楚得厲害,她有千言萬語在心頭,卻是一個字也不忍說出口。

漢王等了一陣,不見王妃回話,更是惴惴不安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腦袋愈加昏沉,眼皮更是沉重難支,仿佛下一刻便要睡過去一般。

漢王心中着急,忙又催促道:“阿瑤,你快走。”

醉意如狂風席卷,無從抵擋,漢王抓着王妃的裙邊,極力要将眼睛睜開,困倦卻昏昏沉沉地浸上來,使她眉眼倦怠。

王妃柔聲哄着她:“我就走了。”一面卻将她攬到懷中,輕拍着她,哄她入睡。

那果酒果真非同一般,乃至酒意也是層層累進,起初不覺什麽,到後面一點點湧上來,使人一陣一陣地陷入酒醉,從微醺至昏沉,從昏沉到昏睡,全然無從抵抗。至如此時,漢王已是醉到極致,她口中還在催促,聲音卻一聲輕過一聲,歪在王妃懷中,逐漸睡過去了。

直到她當真睡着了,王妃才敢流露出心中悲傷,她将漢王的衣帶解開,替她脫去外袍,安置到枕上。

漢王閉着眼,除卻那臉頰上的緋紅是醉酒的痕跡,餘者皆如安然昏睡般,眉目輕柔。

王妃替她蓋上薄衾,輕撫她的眉心。

她們不同。

千年萬年,她皆是青春不去,容顏不改,而殿下,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她總有老去的時候。

王妃本不願去想,然而今日殿下所言,卻讓她悲傷難言。真正會忘那人,其實是殿下。她入輪回,會将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不記得她是她的王妃,不記得她們有過這樣的夜晚,在一張榻上相擁而眠。

而她,任歲月如何漫長,她也唯有忍耐孤寂。

人妖殊途,便是如此。

王妃起身吹滅了燭火,在漢王身旁躺下。想到明日殿下醒來,必是大驚失色,王妃又不禁彎了彎唇,将漢王攬到身旁。

醉酒之後,難免睡得沉些,待漢王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她習慣地朝邊上摸,欲尋王妃,卻發覺枕畔已是空的。

阿瑤呢?

漢王揉了揉眼睛,自榻上爬起,光腳踩在地板上,走到外間去尋王妃。

初夏清晨,涼爽舒适,地上亦是蔭涼的,涼意自腳底沁上來,漢王漸漸醒了,她想起昨夜之事,頓時大驚,酒後誤事,不知可将阿瑤送走了!

漢王忙加快了步子,走到外間,外間無人,漢王趿了木屐,走到室外,王妃正自園中回來,漢王大驚失色,王妃還在,她沒有将她送走。

漢王既慌且驚,抿緊了唇,努力回憶昨夜之事。可零星想起的,竟只勸酒那段,再往後,如何入得內室,便想不分明了。

若只單事不濟,還可今夜設法補上,若是她說了什麽不該說的,便不好了。

漢王站在檐下,既緊張,又慌亂,惴惴不安地看着王妃走近。

王妃見她只着一身雪白中衣便跑出來,甚是無奈,走到她身旁,道:“殿下可洗漱了?”

漢王搖搖頭,忙道:“我就去。”

說罷,又轉回室內,将自己洗漱幹淨了。

王妃取了衣袍來與她換上,又替她戴冠,燕居別院,自不必如何講究,只以一身青袍,配一頂青玉冠,漢王一聲不吭的,只不時偷觑一眼王妃,欲從她神色中尋得些許蛛絲馬跡。

玉簪插過發髻,玉冠已成,王妃看了看她,已是十分端正,方令婢子送上早膳來。

漢王依舊不敢開口,心虛得很。坐到食案前,亦是正襟危坐,端端正正的,仿佛一怕生的孩子,到了旁人府上作客。

王妃心下暗暗搖頭,只想先将殿下喂飽了,再說正事。

見她魂不守舍的,多半食不知味,便執箸在旁替她布菜。漢王味同嚼蠟,又回憶了一番昨夜,着實只想得起一片混沌,仿佛燭光閃爍中與王妃說了許多,然而究竟如何,卻是一個字也記不起了。

漢王又偷偷地看王妃,愈加心虛起來。

如此,一個喂,一個被喂。待估摸她飽了,王妃方遣退了婢子,認真與漢王道:“殿下昨夜所言,我已想過了,怕是不妥。”

漢王瞪大了眼睛,她都與阿瑤坦言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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