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王妃想明白了, 倒也不覺此事難解。
皇夫邙山遇刺那回, 她恐皇夫當真身亡, 引得皇帝大怒, 累及漢王府,便在将殿下哄睡後趕去查看。
她到時, 太醫拔完了箭,皇夫已只剩一口氣, 勉力吊着, 若只這般下去, 必是兇多吉少。她以靈氣,替皇夫續了氣, 又設法護住她的心肺, 驅使藥效散發出來,施法使傷口愈合。也是皇夫命不該絕,如此下來, 竟也叫她挺過來了。
也是那回,無意中讓她發現, 皇夫殿下也是一名喬裝成男兒的女子。
既是女子, 自是不能與皇帝有子的。大臣們日日盯着天子內闱, 縱是再好的性子,也禁不住這般左勸右谏,何況那皇帝一向很有主見,哪裏忍得。
倒叫殿下,無故受驚。
“此事, 倒不難解。”王妃緩聲道。
漢王先是一驚,随即一喜,喜色還未在她臉上漾開,便又全數散去,化作憂色與了然。王妃很厲害,漢王一向知道的,但若要說朝廷大事,王妃勢必不懂的。又想到阿瑤自小在京外,京中那些風波與她而言必是陌生得很。
漢王便彎了彎唇,又顯出信任的模樣來,點點頭,認真道:“自是不難,我已想到法子啦。”
王妃不語,只脈脈地望着她。
漢王略感心虛,她努力撐住了面容上那份輕松自若:“你且避一避,事一了,我就接你回來。”
“不必如此。”王妃溫聲道,“殿下好生入京,什麽也不必說,什麽也不必做,只待陛下召見,若一月之內,宮中無聲響,便是陛下欲将此事輕輕揭過了。”
她想得明白,将心比心,皇夫餘生還有數十年,誰能保證數十年中,她那身份必不會揭破?倘若今番皇帝嚴厲懲治陛下,來日皇夫身份揭破,她又該如何處置?便是為來日計,皇帝也不至于因此事沖殿下下手。
只雖如此推斷,倒也不敢将希望全寄在皇帝心意上。
她已想好了,倘若不能善了,她便帶着殿下遠離京師。殿下性情恬淡,雖生于宮廷,對名利權勢,卻是不大講究的,縱然往後垂釣江渚,閑雲野鶴,想來也能自得其樂。
漢王不知瞬息之間,王妃已将進退都想好了,只以為王妃又在安慰她,仍是不肯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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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心思簡單,王妃恐她知曉皇夫身份,往後奏對時,克制不住帶出來了,反倒不好,便也未将此中情由告知她,只與她徐徐分析,陛下是要做明君的,從前諸王入罪,是因不得不除,而非她嗜殺成性,何況諸王之中,真正錄了死罪的,也唯止弑君的晉王一人,其餘幾王都還好端端的活着。
而殿下不然,每日都很本分,朝中大臣,連名字都認不全,陛下又何必來與你為難。如今多了殿下一個把柄,倒更踏實了。
漢王慢騰騰地眨了下眼,呆呆地問:“果真如此?”
王妃笑道:“是啊,陛下也擔心天下人說她不恤手足,且我看齊宋兩國,似有動蕩,陛下有南下之志,此時國中自是愈穩愈好的。”兩相計較,竟是不追究的好。
漢王很講道理,她見王妃說得有理,眉宇稍稍舒展,擡手抓了抓腮,道:“陛下,也很不容易的。”皇帝不易做,女帝更是難上加難,許多事上,她也很身不由己。漢王不在朝中,連上朝都是常年請了假的,卻很體諒皇帝的難處。
王妃不禁輕笑,說來也是奇怪,殿下對皇帝,既畏懼,卻又帶點敬愛,矛盾得很。
漢王沉思了一會兒,依舊不大安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王妃還是走了的好。
王妃見她仍舊遲疑,便又曉之以情:“如此關頭,漢王妃離京,殿下再小心,也瞞不過三日……”
“三日足夠了。”漢王連忙道,她手指蘸了茶水,在幾上劃出幾條路線,一邊比劃,一邊道:“三日足以銷聲匿跡。”
王妃看了眼幾上水漬,自洛陽往臨淄,道途衆多,殿下選的不是最隐蔽的一條,也非最通坦的那處,卻是極為巧妙,這條道兒上人來人往,多是些走貨商賈,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人混入其中,便如水入了江河,無處尋起。
她當真是再三斟酌考量過的。
王妃搖了搖頭:“三日自是足以銷聲匿跡了,然殿下可想過,陛下得知此事,當有多心寒?”
漢王瞬間就呆住了。
“倘如方才所言,陛下不欲追究,殿下卻先将王妃送走,豈不是顯得殿下信不過陛下。”王妃徐徐道。
漢王立即便糾結起來,眉宇深深地擰到了一處。
殿下與王妃議事,室中自是無人的,幾名貼身侍奉的婢女遠遠遣出了門外。王妃走到門前,有婢子察覺,忙趨步上前,聽候吩咐。
王妃與她低聲兩句,那婢子微微一笑,望了眼窗下猶自沉思的漢王,低低施了一禮,恭敬退下了。
不多時,那婢子便端了一檀木小茶盤回來了,小茶盤上托着一盞牛乳茶,散着甜甜的奶香,聞上去格外誘人。
滿府上下皆知,殿下喜食甜的,幼時便是如此,而今長大了些,也未改變。
王妃接過小茶盤,轉到漢王身旁。漢王猶自苦苦思索。她是斷不肯先對不住旁人的,然她又着實不願将王妃置于險境。如此一來,竟是進退兩難的境地。
王妃将牛乳茶端到她身前,漢王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飄入茶盞中,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唇上留了一圈白白的奶漬。
好喝。漢王高興地捧了茶盞到王妃嘴邊,王妃看了看她,目含笑意,就着杯沿小小飲了一口。
漢王便笑得十分幸福,低了頭,将盞中餘下的都喝完了。
吃了甜的,心情仿佛也随之松快許多。王妃再與她保證了必是有驚無險,漢王終是糾結着答應了。
其實,王妃倒不大在意皇帝心不心寒,只是殿下若在這時将她藏匿起來,皇帝便是再多寬容,也少不得多上幾分疑心。
隔日,漢王便攜王妃返京,京中平靜得很,與她們離京時一般,風平浪靜。漢王稍稍寬心,與王妃一道回府。
不過數日,王府之中,一草一木竟似變了個模樣一般,恍如隔世。
漢王仍舊坐立不寧,朝中什麽風波也沒有,陛下仍是每日臨朝,處置大小朝政,宮中亦是寧靜得很,聽聞皇夫又有佳作,陛下便如自己作得一幅好畫一般,興致勃勃地召了崇文館諸多才子學士,入宮賞鑒。
陛下與皇夫情深若此,若非始終無子,實是社稷之福,縱是如此,那幾日,大臣們也安穩了一陣,不在皇帝耳旁絮絮叨叨着立侍君的事了,唯恐在陛下興頭上,觸了黴頭。
消息一則則傳入漢王府,竟無一件不好。仿佛那日宮中診脈只她一人臆想而已,旁人皆是如常作息起居,毫無半分影響。
漢王膽子小,一件事未落到實處,便難以安心,她唯恐這是風雨欲來前的寧靜,愁得飯都吃不下了。王妃也不在言語上勸她,只令家令去外頭尋些新奇的吃食玩器來,将漢王的注意力轉開去。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宮中總算有了動靜。
那日微雨,細細綿綿的雨絲自清晨落起,直到午後也未歇。宮中來了名宦官,宣了皇帝口谕,召漢王觐見。
漢王努力做出坦然的模樣,正了正衣冠,就要随那宦官入宮。宦官又道:“陛下敕令,召漢王妃一同觐見。”
漢王整顆心都揪到了一處,忙道:“陛下何以要見王妃?”
宦官帶了點恭謹的笑意,道:“臣豈敢揣摩聖心。”客客氣氣地便糊弄過去。
漢王将唇抿得緊緊的,待王妃更換衣裙,與她一同入宮。
下了一日的雨,宮道皆叫雨水潤濕了,車輪滾過宮道,帶起水漬的聲響,細微卻揮之不去。
漢王緊緊握着王妃的手,神色沉靜,很是凜然。王妃不由暗暗笑了笑,也任她牽着,下了車,朝禁闱中去。
往日皇帝召見,一貫是在宣德殿的,漢王便以為今番亦是如此,朝宣德殿的方向去,誰知到一岔路口,宣召的宦官笑着道:“陛下正于上林苑中賞雨,請漢王殿下與王妃随臣來。”
事出反常,漢王心中又是一緊。王妃看了看她,以目光安慰,二人随了那宦官去。
雨中上林,清新青翠,太液池碧波蕩漾,雨點落入其中,漾起一圈圈圓暈來。池面籠着一層薄霧,太液池上島嶼于朦胧霧霭中若隐若現,仿佛仙境。
漢王掃過池畔,那一圈桃樹,早已過了花期,樹上結的果實,都已快要成熟了。
宦官領着她們到一小徑前,恭敬說道:“殿下與王妃沿着這條小徑走去,便可見陛下了。”說罷躬身一禮,退了下去。
漢王踟蹰片刻,便攜了王妃的手,順着那條小徑走了過去。
上林苑中這般以草木掩映的小徑不少,漢王幼年時常在此處玩耍,故而知曉,這條小徑盡頭,乃是一不小的亭子,亭子處在花木之中,映着太液池的碧波,景致極是怡人,确實是一賞雨觀景的好去處。
二人一路往前,不聞人聲,唯止細雨打在樹葉上的輕微聲響。繞過一叢矮樹,亭子出現在眼前。
那亭中唯二人,不見宦官宮娥。皇夫坐在輪椅上,手持畫筆,正對着皇帝作畫。
天子威重,然而此時,皇帝卻已褪下黃袍錦帶,穿着裙衫,顏色嬌豔,映着輕風細雨,景色如畫,正目光盈盈地望着皇夫。
似是聽聞了腳步聲,皇帝轉目望過來,目光在漢王面上略略停留,又掃過王妃,回頭對皇夫淺淺一笑,不知說了什麽,皇夫擱下畫筆,也随之看了過來。
王妃還是第一回 拜見皇夫,二人目光碰上,王妃不由欽嘆,凡塵中,竟有如此姿容出衆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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