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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知曉那道人來此窺視, 必是居心不良, 卻也不急。于她而言, 再要緊的事, 總也要緊不過哄殿下安睡。
室中燭光點點,漢王得了王妃親親, 乖乖地合眼入睡。她在睡夢中,一手還不忘捏着王妃的衣角。王妃躺在她身旁, 靜靜聽她氣息變化, 直到漢王呼吸悠長, 方将衣角輕輕自他手中取出,起身而去。
洛陽夜色, 燈火點點。時已入宵禁, 燈火是無聲的燈火。天黑沉沉地壓下來,偌大一城,寂靜無聲。
居空疾步行于街上, 風鼓了袍袖,一襲道袍獵獵作響。
他自以道法淵博, 從未将妖魔鬼怪放在眼中, 直至眼下, 方知自己淺薄。漢王妃那一身妖法深不可測,他孤身前來,未帶法器,必是不敵,與其硬碰, 不如設法脫身,以便徐徐圖之。
長街幽靜,仿若沒有盡頭,居空行得極快,身形若風,如影,如電,眨眼間,便看不到身影。
風聲呼呼,将他長須吹得飄起,他目視前方,耳聽八方,警惕留意四下動靜,腳下絲毫不肯松懈地往前疾行。
一氣行出半城,猶是寂靜無聲,并無人追趕過來。居空稍稍松了口氣,到底是在王都之中,有天子王氣震懾,妖孽怎敢亂來。
他雖是這樣想,到底不敢停留,仍是竭力趕路,欲早早脫身,回道觀去。
洛陽城繁華喧鬧,宦途商旅無數,城中自也有無數客舍。此處便是一處客舍,店門大大敞着,燈火從裏透出,在門前映下昏黃的光。天已晚了,已無旅人上門,客舍裏外皆是靜悄悄的,唯有一面客如雲來的旗子高高挑起,迎風飄動。
城中這般客舍尚有無數,居空并未多一眼打量,徑直朝前。
忽然,他踩住步子,怔怔望着前頭。
客舍屋檐的燈籠下,一道身影,靜靜伫立。
一身華服,鳳釵寶簪,高貴典雅,不容直視。
居空頃刻間,滲出一身冷汗。
王妃似是察覺他來了,淡淡看他一眼。這一眼與方才殿中那一眼渾然不同,冷漠而居高臨下,猶如看一只沾到鞋上的蝼蟻,只需輕輕擡腳,便可肆意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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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空心髒抽緊,握着拂塵的手牢牢拽住,卻非欲反擊自衛,乃是出于本能,随意抓住些什麽,宣洩恐懼。
王妃看過一眼:“觀主何以窺伺王駕?”
天下道士,唯他道法最深,這大妖孽既是強過他,看出他的來歷倒也不奇怪。居空也不肯失了身份,略一欠身,草草施禮,不答反道:“竟不知漢王妃原是妖孽所扮。”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居空心中,妖便是惡,便是此時尚未作惡,也總有為禍人間的那日。既是惡,自放不過他,且他為一觀之主,早已是宗師至尊,無論如何,也低不下頭來,媚言讨饒。
清風吹動,檐下燈籠輕晃,王妃面容忽明忽暗,居空言辭放肆,她也不放心上,三千年歲月,如今世上除卻一個漢王,有誰能使她心緒波動?居空自以法術高明,于她而言,不過是揮手間便可灰飛煙滅,淺顯的很。
王妃微微一笑:“爾竟不知禮,年齒徒長。”
居空大怒,偏生一身修為在王妃威壓之下,半點施展不出,他臉色緊繃,顯出怒色,且不知這妖孽要将他如此,心底多少發虛,暗暗打定主意,倘若這大妖要害人,他道法不濟,也要拼死一戰,死得堂堂正正才好。
居空想罷,一臉正色,冷冷地望着王妃:“今落入你手中,也無甚可言,尊駕動手便是。”
王妃擡首望了眼天色,淡淡道:“也未必非要動手。”
居空神色一凜,心底卻不由微微一松,還未待他将心完全安放,忽見眼前那大妖目色陡然轉冷,那一雙眼眸,瞬息之間猶如無底深淵,将人整個都吸入。居空立即明白這當是什麽高深法術,忙要轉開眼去,卻偏深似被吸住了一般,無論如何移不開眼。
王妃素來不喜殺生,奈何修行之途漫漫,難免有需動手的時候,搜魂一法,雖說難練,但練成之後,便很是順手。
不過瞬息之間,居空便入如幻境動彈,神色癡讷,動彈不得。見時機已到,王妃正欲搜魂,忽然元神顫動——王府之中,有人觸動她封印于佩囊之中的殺訣。
佩囊就放在漢王枕畔,殺訣叫人觸動,一道白色的光芒自佩囊散出,将漢王輕柔籠罩。
榻前不遠,有一身影,連退三步,腳下使力,勉強站住。胸口痛意尖銳,喉間一片甜腥,那女子也不見惱意,卻是朝榻上望了一眼,只見柔淡光暈之中,漢王尚在安睡,她眉目恬淡,雙目安寧地合着,絲毫沒有被方才動靜攪擾。
女子一笑:“護得倒是很嚴。”
王氣珍貴,也在情理之中,怪她太過心急,方中這道殺訣。她顯然比狐貍道行更深,中了殺訣,仍自從容。想到殺訣已觸動,君瑤勢必會立即趕來,當下也不耽擱,手一伸,憑空幻化出一把劍來,再度上前。
佩囊之中,猶還存有兩道殺訣,女子已有了防備,仗劍而上。
殺訣厲害,到底非王妃親自在此,女子使出法術,廢了些功夫,将兩道殺訣化去,自己倒也受了些傷,只沒了佩囊保護,對付漢王,便是只餘一成法術也是綽綽有餘。
王氣對妖之吸引,乃是天然的,女子稍一靠近,只覺心曠神怡,吸上一口煉化,便強過潛心修行百年。
女子面顯喜色,再欲上前,卻見那道護着漢王的柔淡白光猶未散去,仍是牢牢地護住了漢王。
女子望向佩囊,忽而一愣,急急連走兩步,湊近了看。
身後傳來步履聲。
女子立即回身,便見王妃走了進來。她怔怔地看着王妃,将劍收起。王妃望她一眼,随即将目光越過她,看向佩囊:“連破我三道殺訣,看來近日又有長進。”
明瑟淡然一笑:“再多長進,也不及君瑤你道行深厚。”
王妃不語,走到榻旁,白光緩緩消去,盡數收回那佩囊中,王妃看了看漢王,俯身替她掩了掩被角。
“當日在廣平寺中見她,我看破她身上王氣,化作一男童上前,那時卻未想到,竟有今日。”明瑟徐徐道。
算起來,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于凡人而言,稱得上漫長難熬,然而于妖,卻只彈指瞬間。
王妃并不接話,轉而問道:“你今來此,所為何事?”
明瑟望向那佩囊,沉靜的目光又在漢王面容上滑過,倏然輕笑:“我來此,自是為王氣。”
王妃略略蹙眉。
“可惜,未能趕在你來前,将她吞食。有你在此,怕是合天下群妖之力,也未必傷得了她。”
王妃靜靜看着她,緩緩道:“也未必。”
明瑟顯出恍然之色,微微颔首:“也是,你再厲害,總歸只有一個,譬如今日,回來得晚些,這位小殿下,便是一死屍了。”
王妃仍是神色從容,然她那一雙眼眸已冷到極致,明瑟竟也不怕,步履輕移,走到她面前:“人生百年,重入輪回,你至多也只能陪她數十年,何必執着。”
王妃看了看她,輕啓朱唇:“與你無關。”
明瑟嫣然一笑:“怎會無關?為免你往後千年相思,不若便讓我吃了她,就此一了百了。”
她說罷,猛然轉身,化作一道紅光,朝漢王撲去。王妃左手捏了個訣,彈将出去,化作一貫白光,纏繞過去,恰阻了紅光之路。
紅光無從掙脫,只得落地,再度化作人形。她隐隐顯出怒氣,冷下臉龐道:“王氣我志在必得,你今日若不殺我,我必會再來。”
王妃淡淡道:“你知我所修之道,不主殺伐。”
明瑟咬唇,憤恨地盯着王妃,須臾,她冷冷一笑,轉身而去。
待知她已遠去,王妃方到榻旁坐下。方才那二人仿佛并未在她心中激起點滴漣漪,她只靜靜觀漢王睡顏。
只是搜魂一事,卻叫明瑟打斷,眼下再追,只怕那道士也已藏身別處,難以找尋了。王妃稍覺遺憾。
漢王忽在夢中蹙了蹙眉,她翻了個身,自錦被中伸出小手來往一旁榻上摸去。摸了一陣,察覺是空的,漢王揉着眼睛坐起,迷迷糊糊地朝四下張望。待看到王妃,她輕聲嘟哝:“阿瑤,你哪裏去了……”
王妃頃刻間柔和了目光,伸出手,示意漢王過來。
漢王困意未消,仍是乖乖地過來,跪坐起來,摸王妃的臉頰。觸手便是微微的涼意。她一驚,伸手摟住王妃的脖頸,将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上,小聲道:“阿瑤,你出門去了?可是有什麽事?”
她的臉頰軟軟的,帶着睡夢中的溫熱,貼上來,一直暖到心裏。王妃珍惜地輕撫她腦後,心頭柔軟下來,柔聲道:“睡不着,往庭中坐了坐。”
漢王皺緊了眉頭,擔憂地望着她:“你有心事?”
王妃微微搖頭。
漢王緊緊盯着她,唯恐她因不願她擔憂而瞞着她,直到見王妃神色坦然,方才信了,擡手去摸王妃的眼睛。王妃閉上眼,指尖輕柔地觸碰在她眼皮上,過了一會兒,一溫熱的吻落下,左右兩邊,一邊親了一下。
“阿瑤親親,不做噩夢,我親親,阿瑤就能睡着了。”
王妃禁不住彎唇。漢王将她攬到自己懷中,替她蓋好錦被。她身體暖暖的,又有小女孩的嬌軟,讓她抱着也很舒服。王妃早已無需睡眠,往日夜間,多半以閉目修行度過。然而今夜,不知怎麽,她在漢王懷中,竟是安心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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