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夜幕之下, 宮燈映照, 太液池平滑如鏡, 偶有微風拂來, 吹皺一池春水,波紋推着波紋朝外蔓去, 直至目光不可及的夜色之中。

宮宴已近尾聲,席上群臣俱是面色緋紅, 顯出微醺之态。漢王不好酒, 除卻為皇帝皇夫上壽之時所飲兩盞, 便是滴酒不沾,故而宴上, 唯她仍舊雙目清亮。

宮燈逐漸燃盡, 有數名宮娥悄無聲息地攜了燈油來,朝那宮燈中一盞盞地添上燈油。漢王不知怎麽,忽覺憋悶, 看了看四周,見群臣各自說笑, 便悄悄離了席, 往池邊走去。

池畔桃花謝了, 滿地花瓣零落成泥。漢王呆呆看了一陣,滿心惋惜。池邊欄杆上,擺了一缽魚食,不知何人喂了魚,遺落下的。漢王緩步過去, 随手自缽中抓起一把魚食,撒入池中。

池中錦鯉争相來食,濺起朵朵浪花。

漢王生性質樸天真,若是平日,必會覺得有趣,然而今夜,不知怎麽,自離府,她便有些魂不守舍。

身前池水寬闊,舉目望去,只見黑夜如潑墨,池面泛着粼粼的光,寂靜無聲;身後不遠,杯盤狼藉,歡笑陣陣,公卿正行宴。一邊是安靜落寞,一邊正當繁華喧鬧,漢王平白生出一股離索之意來,她怔怔地望着池面出神:“不知阿瑤此時在做什麽,可歇下了。”

“漢王殿下。”身後忽有人出聲。

漢王微微一顫,轉過身來,見是一宦官。

那宦官惶然俯首:“小臣該死,驚擾殿下了。只宴将散,陛下與皇夫即将移駕,殿下若不拜送,未免不敬。”

漢王舉目朝宴上一看,果見人影浮動,不複方才随意,井然有序起來,想是公卿宗室各自歸座,預備送駕。

她忙與這好意來喚她的宦官道了謝,往宴上去。走過一株海棠樹,只見宮燈高照,一枝開得極好海棠花斜刺出來,擋了去路。漢王停步,想到府中什麽都有,王妃亦是什麽都不缺,她難得入宮一趟,不如便折一枝暮春之色,帶去給阿瑤看,阿瑤必是歡喜的。

漢王一想到王妃會歡喜,唇畔便顯出笑意來,伸手将那枝海棠小心翼翼地折下,拿在手中,以袍袖遮掩了。

幸而夜色昏暗,縱有燈光,到底不如白日亮堂,且衆人俱飲酒微醺,無人來留意她,直至散宴,她仍将這枝海棠花護得好好的。

王府車駕停在宮外。

漢王走得略有些急,她登上馬車坐穩,便令侍從起駕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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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侍從自是機敏,緊随王駕之後護送的侍衛自也是精銳之師,然而縱然身經百戰,從疆場上拼殺出來的将士,也難發覺,自王駕離開宮門,便有兩名大妖緊随其後。

京師之中,妖精行事,也甚是謹慎。何況今夜機會難得,漢王一貫深居簡出,錯過這回,再要等王氣獨自行動便不知是何時了。務必一擊即中才好。

王駕轉出朱雀大街,行至兩坊間的小道兒上。除卻漢王府一行人,四周再無不相幹的路人。梅花妖與明瑟對視一眼,拈了個訣,朝侍衛彈出。

瞬息之間,侍衛皆盡倒地,連同侍奉在馬車兩側的侍從亦皆失去知覺。

梅花妖低聲道:“速将王氣劫走。”

山魂那邊,至多拖上一刻,再多便難了。

明瑟瞥她一眼:“今夜真是好運。”

這等關頭,君瑤必會來接漢王回府,偏生今夜宮中散得尤其早,竟錯開了。如此倒好,便于她,再多做些安排。

梅花妖只以為她所指乃是即将順利劫到王氣,也是滿面笑意:“我六人結盟,除卻君瑤,這世間還有何人,堪為敵手?”

只消拖住君瑤,焉有失手的道理。

她一面說,一面肅容,朝車駕靠近。可惜了,要與他人分食,否則,她此時便一口吞了王氣,豈不快哉?梅花妖滿心遺憾,隐約間竟生出不少悔意。倘若不立誓約,抑或不與他們聯手,也未必不能得手。她一口吞了王氣,君瑤尚在王府,難道便趕得及來救。

可恨她已立誓,一旦違背,必遭血咒反噬。

梅花妖一面遺憾,一面走到車門前,車中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響,王氣也與侍從一般,昏過去了。

梅花妖自得一笑,伸手便欲推開車門。猛然背後一涼,一尖銳劍鋒抵在她背上。

劍上運了靈氣,只需輕輕朝前一刺,便可直入她體內,攪碎她的妖丹。梅花妖既驚且怒,轉頭一看,便見明瑟持劍,笑吟吟地望着她。

“真是大意。世間皆知,我自生出靈智,便是君瑤門下走卒,又豈會背棄她。你們怎就這般輕易便信了我?”

她徐徐說着,神色姿态極是悠然。

梅花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你、你是受君瑤派遣,有意引我等入城,一并誅殺?”如此山魂等人必也遭不幸。

明瑟只笑了一笑,卻是不答。

她這一笑,落入梅花妖眼中,倒像是默認了。梅花妖怒甚,手中暗暗運起靈氣,欲轉移明瑟注意,好拼命一搏,誰知靈氣尚未聚成,背上之劍入肉一寸,劍上靈氣如龍騰虎躍之勢,直鑽入她體內,朝丹田猛沖而去。

梅花妖抵禦不及,額上滲出陣陣冷汗,怒道:“你便不想成仙!”

明瑟驀然抽劍,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梅花妖一彈指,梅花妖本就落于下乘,不及反擊,當即倒地。明瑟走上前去,将一道訣打入梅花妖丹田之中,只需一個意念,便可使她碎丹。

做完此事,她忽然怔了怔,這一手,還是千年前,君瑤教她的。那回,她落入一大妖手中,君瑤出手救了她。

明瑟稍稍擡眼,凡人親王,尊崇無比,車駕飾玉雕金,極是奢華。手握大權,享盡富貴,可惜,便是能在凡間翻雲覆雨,也改不了百年的命數。

明瑟定了定神,光芒一閃,将自己化作一道姑的模樣,手中長劍一晃變作一拂塵。她緩步上前,推開車門,只見車中幽暗,漢王雙目緊閉,不省人事。

明瑟對她一揮拂塵,只片刻,漢王便幽幽醒來。

她面上顯出茫然,下意識地坐将起來,寬大的绛紗袍有些淩亂了,穿在她身上,越發顯得空落落的,全然是一瘦弱的少年。

“漢王殿下可有何處不适?”明瑟擺出溫和慈祥的面孔,柔聲問道。

漢王這才發覺眼前有人,她吓了一跳,朝後縮了縮身子,定睛朝車外看去。明瑟暗暗蹙了下眉頭,極是瞧不上漢王這膽小的模樣,面上卻未顯露分毫,仍是慈愛的模樣,再道:“貧道跟随殿下一路,殿下為妖魅所趁,險些喪命,救得遲了些,殿下身上受了妖法,不知可有哪處不妥?”

漢王蒼白着小臉,反應了片刻,才明白她說的什麽,當即面色更加驚惶,抿了抿唇,方道:“無礙。”停頓片刻,似是驚覺自己失禮,又道:“多謝相救。”

明瑟一笑,緩聲道:“舉手之勞,只是這妖魅要如何處置,還需殿下示下。”

“還在?”漢王脫口驚呼。

明瑟冷笑:“自是在的,只是已叫貧道降服了。殿下可要看一看?”

漢王吞了吞唾液,心中怕得厲害,她想不看,就躲在車中,而後勞煩這神通廣大的道長送她回府。然而她在車中,什麽都不知道,她外頭還有衆多侍從,不知他們可有損傷,且妖魅既來害她,指不定還有下一回。

幸而阿瑤不在。想到此,漢王只覺手腳都在發顫,慶幸極了,暗暗又說了一遍,幸好阿瑤不在。

想到王妃,她便忽然膽子大了一般,在衣袖底下握緊了小手,強撐着起身,她要弄明白,這回阿瑤不在,自是大幸,若再有下回,阿瑤又恰好在旁,豈不是害了她。

明瑟見她起身,倒是意外,這凡人膽小如鼠,不想竟還敢出車來看。

漢王走出馬車,她咬着牙,黑漆漆的眼眸驚慌交錯,仿佛一只受了驚,卻又逞能的貓兒,豎着耳朵,四下探出腦袋來張望。

明瑟朝地上一指:“便是這愚物了。”

漢王膽戰心驚地順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見一嬌弱女子,昏躺在地上。

這、這便是妖?

漢王吓得後退了一步,遠遠地張望,想了想,又小心地往前挪了半步,細細打量。

任她如此端詳打量,卻看不出半點不妥,地上所躺,怎麽看都是一女子。她不禁朝明瑟看去。明瑟淡淡一笑,極有世外高人之風:“殿下肉眼凡胎,自是看不出來的,若能看出,也不會與一妖物朝夕相對三載了。”

與一妖物朝夕相對三載?漢王一愣,随即立即明白這道姑說的什麽,什麽害怕也顧不上了,蒼白的小臉上,眉頭豎起,怒斥道:“哪兒來野道,敢在孤面前妖言惑衆!”

說王妃是妖,固然是無稽之談,但人言可畏,若叫這野道四下傳揚,于王妃名聲有礙,漢王是斷斷容不得的。

作者有話要說:

漢王小殿下并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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