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季溫與郡守齊齊入獄。

郡中人心惶惶, 大小官吏人人自危, 偏生拿人也好, 看押也罷, 漢王殿下用的皆是自己的兵,衆人欲探聽卻不得其門而入。

漢王安安心心地睡過一覺, 隔日一早,親帶了人往郡守府搜尋。

王妃說, 季溫數月來搜刮民財之巨, 數倍于一年賦稅, 定已記錄成冊。要使大小官吏無人發聲,必得與他們分贓而封衆人之口。如此, 季溫處定有一名錄, 一賬冊。只需尋見名錄與賬冊,案情便一目了然,與案官吏也可一網打盡。

郡守府處城池正中, 往來行人無數。

漢王着廣袖寬袍,戴長冠, 騎在大馬上, 威風凜凜。至郡守府外, 便見四下許多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的人。這些人中有衣着光鮮者,有衣衫褴褛者,有商賈小販,有官吏郡望,更有不知哪一家的仆僮, 或驚慌,或興奮地探視。

前日入城時所見繁華平和一夜之間,如鏡花水月一般,蕩然無存。

漢王只掃了一眼,也未使人驅散閑人,自翻身下馬,領人往府中去。

府中仆婢皆叫拘在一處院中,漢王到時,李舍人正在訊問。

仆婢驚心膽顫了一夜,早已怕了,畏懼地縮在一處。

一侍奉郡守夫人的婢子正磕磕巴巴地道:“夫人說,季大人是漢王殿下的人,上至府君,下至小吏都要聽他差遣。盤、盤剝之事婢子委實不知。那是衙門的事,婢子侍奉夫人于後院,不知這許多。”

季溫到了哪兒都扯着漢王的名號,也虧得他本事,竟是人人都信了他。

漢王聽得沉下臉,李舍人見此,忙令換一人來答。

連續問了幾人,說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沒多大用處。

漢王直接令人搜,衆多贓款,總有存放的地方。又使人往郡守與季溫居處搜名錄賬冊。盧尚書聽得眉頭直皺,還未定罪,連證物都沒有,就先拿人再抄家,未免激進。

漢王卻一點也不怕,她霸道一點也不要緊,反正有王妃,出了事,王妃會救她的。又想不是人人都有王妃的,盧尚書就沒有王妃,出了事也沒有人救他。漢王很是同情地看着沒有王妃的盧尚書,十分貼心道:“回京若有人參劾,盧卿只管推到我身上就是,我不怕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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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尚書莫名叫漢王這同情的目光糊了一臉,也不知何處使得殿下同情了。只是殿下話已至此,倒教他不好再勸了。

搜了一上午,名錄與賬冊不知所蹤,贓款卻在府庫中尋見了。

數十萬兩白銀之巨,堂而皇之地安置在府庫之中。漢王又将看守倉廪的小吏拿下了,要他說明這銀錢來源。小吏自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漢王幹脆将全郡官吏全部拿下,一并關押起來,命人分別訊問。

一日之間東城郡大小官吏統統下了獄,動靜之大,舉城矚目,想必不出兩日,便可口耳相傳得人盡皆知了。

除卻贓物,并未查出旁的,漢王也不灰心,晚間興高采烈地回了郡衙。

王妃自內室走出來,見漢王回來,笑吟吟道:“殿下今日好生威風。”

漢王開開心心的:“這下大家都知道,季溫所作所為,并非出于我的命令了。”

她不在意聲名好壞,從前朝內外都稱她無能,她也不大去理會,卻偏生尤其在意那山間小村中一名垂垂老矣的老者,一名面黃肌瘦的小兒如何看待她。

又察覺王妃新換了衣衫,并非晨間所穿那一身,不由奇怪:“阿瑤,你出門去了?”

王妃點頭,替漢王将長冠取下。漢王低首,待下了長冠,又問:“去了何處?”

“獄中。”王妃答道。

漢王雙目一亮,蹭到王妃身旁,伸手抱住她的手臂:“你審問季溫去了?”

王妃看着她,笑而不語。

漢王整個人都貼到王妃身上了,季溫自知罪無可赦,自不肯認罪,餘者大大小小一幹官吏皆是從犯,亦是一口咬定不知那數十萬兩白銀從何而來。盧尚書乃是刑部主官,自有一番審問犯人的看家本領,倒是真叫他問出兩個,卻都是小吏,只知少許皮毛,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漢王原打算明日再審,但王妃去過了,必是有結果了。

她不急着知曉結果,倒很好奇王妃是如何審問的,纏着王妃要知道。

王妃叫她糾纏不過,只得說了:“攝魂。”

漢王呆了一呆,不大明白攝魂為何意,只猜到大約是一種法術,又問:“如何攝魂?”

王妃便與她描述一回,何為攝魂,又如何攝魂。

漢王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方驚嘆:“好厲害。”

王妃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唯有贊嘆欽佩,并無什麽懼怕忌憚,不禁摸了摸她的腦袋,當做一種獎勵。殿下從前那般怕妖,光是聽人在夜間說起鬼怪志異都會吓得不敢出聲,唯恐妖怪從故事中鑽出來捉了她去。可如今,聽她詳細描述起所謂的妖法,竟也不怕了。

漢王被摸了腦袋,并不知是王妃獎勵她的,仍是十分滿足。她蹭在王妃身邊不肯走開,與王妃抱怨:“季溫到處與人說是受了我的指使。”

王妃安慰道:“真是壞,殿下定要将他繩之以法。”

漢王大受安慰,還要王妃親親抱抱。

王妃一一都允了她,漢王歡喜,王妃很好,每日都好,但今日尤其好。她歪了歪身,枕在王妃膝上,聽她說自季溫那處問出了什麽來。

盧尚書見搜出贓物來,很是松了口氣。到底有了收獲,來日回朝,若有大臣彈劾殿下功不飾過,陛下也可以瑕不掩瑜赦了漢王。

誰知翌日漢王又令人往客舍中捉起人來。

盧尚書覺得自己簡直操碎了心,原以為此來二郡,他名為副使,實為主事之人,漢王殿下從未領過什麽差使,當事事垂詢與他才是。誰知殿下很有主見,且行事還很霸道。

捉拿罪首還說得過去,驚擾百姓便是罪過了。

盧尚書急急忙忙趕到客舍,只見客舍外圍滿了百姓,指指點點地看着。客舍門前站了兩隊禦林,漢王從中走出來,身後兩名甲士押着一名男子出來。

男子約莫四十有餘,眉目精明,約莫是方才聒噪過了,此時口中塞着塊布,說不出話來,雙目圓瞠地瞪視着漢王。

“殿下這是?”盧尚書問道。

漢王答:“季溫心腹。”

盧尚書驚駭:“殿下何以知曉?”昨日捉人、審問,他皆在,漢王知道的,他同樣耳聞目睹,卻從未聽過季溫有一心腹藏匿在城中。

自是阿瑤告訴她的。漢王又得意又驕傲,可惜不能說與人聽。只學着陛下高深莫測的模樣,與盧尚書微微笑了笑,帶了那心腹去審問。

盧尚書大為驚異,只覺奇得很,一路跟随了去,親眼看着漢王從心腹身上搜出名錄與賬冊來。

這是鐵證,季溫再抵賴不得,且有了這份名錄,一個從犯都跑不了。不止有東城郡,還有東安郡,漢王又派人往東安郡将與案官吏皆捉了來。

大大小小的官吏捉了一撥又一撥,百姓這才相信漢王殿下是當真來查辦季溫的,一時間人人稱頌漢王賢明。

證物有了,人犯也都捉了,接下去便是審問,錄供詞。盧尚書精明老辣,乃是此間能人,漢王跟着看了兩日,察覺自己幫不上忙,便不去了。

她心中記挂着那個小山村。那日老翁說已有兩日無糧下鍋了,她留了少許銀錢,當能稍解燃眉之急,可村中其他百姓呢?也非只這一村,郡中其餘百姓亦是如此,怕是還餓着肚子。

季溫自百姓處盤剝來的銀錢自是要還之于民的,否則百姓何以度日?

她與盧尚書商量了,幹脆分頭行動,盧尚書繼續審問人犯,她則去撫民。

東城郡頗大,自不可能處處走遍,各縣縣令多半捉了,連主事之人都沒有,漢王幹脆一縣一縣地走,每至一縣,便邀了當地的裏正耆老來,按着季溫的賬冊,将銀錢還與他們,由他們再分與各自百姓。如此便不亂了。

漢王極有耐心,事多瑣碎,她也不煩,裏正耆老許多連郡守都不曾見過,更不必說高高在上的親王,見了她戰戰兢兢,畢恭畢敬也好,好奇打量,挪不開眼也好,她都好聲好氣地說話,從不擺架子。

有不懂處便問李舍人,李舍人雖在王府做一小小幕僚,可于政務上竟十分精通,人情世故更是娴熟。大大小小的事,件件都處置得妥當。

漢王深覺如此大才,留在她府中當真是埋沒了。

撫民是自偏遠些的縣撫起的,一日馬不停蹄,能跑兩三處,待到最後一處,漢王令人分了銀錢,又問起當地詳情來,百姓過得如何,徭役可重,苛捐雜稅有沒有。

裏正一一答了,漢王記在心上,不好的地方她都令人記下來,待回京呈禀陛下,許多事她做不了主,但陛下可以。

她年紀小,生得又好看,眉目清秀,肌膚勝雪,耆老們見她不擺架子,漸漸也放開了,敢與她說上幾句。

卻有一人一直低着頭,恨不得将自己淹沒在人群中,漢王好奇朝他打量,那人羞愧得面色通紅,跪到地上,口稱有罪。

竟是那日借宿那戶人家的男子。

漢王自不會與他計較的,是季溫壞她名聲,百姓能知道什麽?澄清了就好。

男子仍是羞愧,稱要為漢王立生祠。

其餘裏正紛紛贊同。

漢王心間一動,她早聽聞為官清正者,離任之時,百姓為感激緬懷,會為此人立一生祠,或是德政碑,她就知曉前朝有一大臣,生前生祠香火鼎盛,死後至今仍有廟宇供奉了他的像。

這是一件大功德,且能流芳百世。

漢王想,賢人、神仙、佛祖方能受人香火,倘若王妃也有人供奉,是否便能添功德無數?百姓人人都說她好,天道有知,定能為王妃成仙增添助益。

她忙認真道:“我尚年少,本不知百姓之苦,多虧王妃相告,方能急民之所急,離京前,王妃千萬囑咐,要我好生為民請命。諸位要謝,不必謝我,謝王妃就好。”

李舍人聽得奇怪,自古以來,為王者讓功多半讓與手下,好争取人心,可從未聽聞過讓功于妻。

裏正也是有些見識的,自與李舍人一般想法,可見漢王認真嚴肅,不由便信了,況且漢王也沒道理以此蒙騙他們。無糧下鍋之苦是親身嘗過的,不論是何人解了他們危困,他們都萬般感激。聽漢王此言,深覺漢王妃竟是這世上少見的女子,聰慧心善,施惠于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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