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一年一度桃花盛放之時。
京郊廣平寺花時稍遲, 待山下百花開敗, 寺後那滿園桃花方灼灼綻放。自遠處望來, 桃花層層染染, 猶如滿天雲霞,又如織錦雲帛, 美豔絕倫。
一千年前,桃妖君瑤修行達一瓶頸, 難以進益, 便出山游歷, 欲以凡人悲歡,促己心之道。她一路游歷, 或翻山越嶺, 或穿越人群,皆是随心所欲,目光所及之處, 無不可去。
一日,她逐一在人間興風作浪的兔子精至此地。彼時此地尚是一荒山, 人跡罕至, 禽獸遍布山林。君瑤察覺此處勢随峰起, 秀林蔥郁,氣順脈暢,乃是深俱佛蔭的風水,便在此地紮根,體悟佛法, 修得佛緣。
一千年來,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凡間興衰不知幾度更替,人跡罕至的荒山旁建起城郭,人流攢動,逐漸興旺。六百年前,荒山上建起了佛寺,佛門清淨地也擋不住紅塵滾滾,佛寺主持經營有道,廣平寺名聲漸起,往來香客如雲,再不複往日清靜。
君瑤倒也不介懷自家道場受濁世侵擾,凡間、天界、妖界,看似泾渭分明,實則息息相關。每日目睹人間百态,于她悟佛也有助益。
一千年下來,君瑤道行修滿,天劫飛升在即,只等契機到來,她心緒也不免松泛起來,偶爾還化成人身與寺中弟子辯論佛偈。
這日寺中陡然忙碌起來,寺中僧人分作兩撥,一撥于寺中灑掃除塵,一撥立于山門外勸離來此禮佛的香客,将偌大一佛寺清了出來。
君瑤見此,便知大抵又有王公貴胄要來此禮佛。
廣平寺雖說小有名氣,卻遠不及京中白馬寺名動海內,王公貴胄若要禮佛,更願往白馬寺去,而非遠在城外山上的這所小廟。偶有貴人來此,也多半是行掩人耳目之舉,在此地與人密談。
君瑤修行三千年,凡人一生,于她而言,只匆匆一彈指爾,再大的,到了她眼中,也不過是尋常。倒也不以為意,自阖目參悟起佛法來。
将近午時,一名身着王袍章服的少年步入寺中。
主持領寺中僧人恭候多時,一見少年面,便忙上前迎候,口稱:“漢王殿下大安。”
少年王袍華貴,許是匆匆趕來,袍服上沾了塵埃,她形容稚氣,目光極澄澈,聞主持見禮,并不很自矜身份,擡袖回了半禮。
君瑤睜眼,于虛空中看了那漢王一眼,先是一怔,不由一笑,以她之目,自是不難看出這位漢王殿下乃是女兒身。
漢王殿下肉體凡胎,哪知這寺中有一三千年的大妖,看過她一眼。她心中裝了事,在大雄寶殿前來回踱步,走上兩圈,便望一眼山門外,顯是在等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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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在大雄寶殿外轉了一炷香光景,所等之人仍是不見蹤影,漢王一雙小眉頭擠在一處,有些急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似是欲放松心境,揮退左右,随意在寺中走動起來。只是這位漢王殿下顯然不是心機深沉之人,所思所想皆放在臉上,她步子在走,神屬卻是不寧,眼睛望着前方,心卻不在此處,任誰都能看出殿下漫不經心。
走着走着,就到了寺後,滿園桃花陡然綻放眼前。漢王一愣,随即顯出驚喜之色,大步走上前,徜徉花間,方才的擔憂恹恹一掃而空。
君瑤不由輕笑,她見過不少人,有雄才偉略,才冠天下,卻終功虧一篑,身敗名裂的枭雄,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最終奪得天下的雄主,更有汲汲營營,貪婪自取的小吏,還有持身清正,流芳百世的賢人,至于尋常百姓更是數不勝數。
可這般用心純粹的王室少年卻是少見。
只是所見世情多了,再是少見,也屬尋常,君瑤正欲移開目光,小憩片刻,卻見那漢王漫步踱過一樹樹繁花,走到了她身前,仰起頭來,好奇地望着她。
君瑤頓了一頓,便未移開目光,也低首,注視着這位小殿下。
小殿下看了許久,小臉上逐漸顯出些疑惑來,她伸出手摸了摸眼前這株桃樹的樹幹,很是不解:“這棵樹最大最高,滿樹綠葉蔥蔥,枝葉繁茂,可為何不開花?”
君瑤搖了搖頭,她早已脫出四時,開不開花都由她意願,只是入道三千年,自覺不必再盛放,故而每到花時,她都不曾綻放過滿樹繁花。
那漢王好似很疑惑,又有些擔憂,擡手摸了摸垂下來的葉子,低聲嘀咕道:“可是病了?”
枝幹、樹葉俱是君瑤軀體,漢王指尖輕撫,皆在君瑤身上。君瑤微微蹙眉,略覺不悅,只等漢王趕緊收手。但那漢王摸過了葉子,并未罷手,又去摸另一片葉子,很是惋惜道:“長得真好,若能開花,必是最好看的。”
君瑤在此地,有寺中僧人看護,佛門重地,香客亦不敢胡來,往日從未遭受過這般親近輕薄。
她大感不悅,正欲施法,好使小殿下退開一些,園外主持引着一名盛裝女子快步而來。
漢王聽聞腳步聲,終于舍得放過面前那片葉子,轉身望去,看清來人,她驀然一喜,高聲道:“阿姐!”
女子聞聲亦是喜悅,大步過來,主持極懂眼色,将人領到,雙手合十,施了一禮:“漢王殿下将遠行,濮陽殿下愛護之心拳拳,必有囑咐,老衲不敢攪擾二位貴人,先行告退。”
君瑤聞此,便知這名女子便是京中權柄甚重的濮陽大長公主。
她在深山中,不知世事,然而往來香客衆多,不乏清談議論的士子,故而對眼下時勢也有些了解。
先帝尊崇禮法,立長孫為嗣,先帝去後,長孫即位,為新帝。奈何新帝年幼,威名不顯,諸位叔王年富力強,有不臣之心,先帝為防帝位有變,令數名宗親與幾位朝臣一同輔政,其中濮陽大長公主便是宗親中的領頭人。
此時,大長公主不複京中權柄赫赫之威,反是眉目親和,牽了漢王的手,殷殷囑咐:“向日我忙于朝政,不曾向你多加照拂,今你要出京,趕來相送,望你還願聽我數言。”
漢王連忙道:“我本庸碌,能在宮中舒适度日,全賴阿姐照料,開府之時,王府選址,亦是阿姐周旋,才不致偏僻,這些事,我都記得,今要遠行,不知何日再見,阿姐有話,我無不遵從。”
濮陽聞言,松了口氣,她這些年,先是幫助先帝處理政務,後又要助新帝平衡局勢,可謂忙得腳不沾地,對這弟弟也甚少有相見詳談的時候,唯有見到他困頓時,舉手相助,待到困頓過去,欲與他再促膝長談,卻又抽不出空來了,這些年來,濮陽大長公主府與漢王府實則人情冷漠。
她三日前傳信欲在此地為漢王送行,本不敢肯定漢王會否答應,不想他非但先一步來此相候,竟還記得種種舊事。
濮陽欣慰,她京中還有要事,耽擱不得許久,便幹脆明言了:“朝廷動蕩未平,宗王又相繼出鎮,今後必有兵禍,八郎在藩國需持身公正,萬勿輕易妄動。”
漢王頓時驚恐:“将、将有兵禍?”
濮陽點了點頭,只她知曉王弟心思單純,與朝政全不上心,便也不與她分析。見她害怕,又安撫道:“宗王出鎮,與朝廷是大患,與你卻有好處,你到藩國正可置身事外。不論哪王起兵,總不致來與你為難。”
漢王白着面孔,惶然點頭。她也知自身渺小,影響不到大勢,未必會有人來與她為難,可即便想明白這點,她仍是害怕。不止憂心自身安危,也擔憂大長公主境況。她鼓起勇氣,小聲道:“我置身事外,那阿姐呢,你在旋渦之中,如何保全?”
濮陽目光柔和下來,與漢王道:“我總有保全之策。你休憂我,照料好自身,才是要緊。”
漢王點了點頭,眼中有些黯然,想是知曉自身力薄,幫不上什麽忙了。
大長公主來得匆忙,京中猶有要事等她去處置,叮囑完漢王,正要催她啓程,以免錯過了宿頭。
漢王卻是下定了決心,紅着臉道:“我是幫不上什麽忙的,但阿姐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我必全力以赴,與你策應相援。”
君瑤看得不住搖頭,小殿下這一句無疑将自己從清淨之地卷入是非之中了。轉念一想,又覺頗為難得,她分明吓得臉色都白了,卻仍是許下如此重諾,可見她心中其實是有勇氣的。
京中蕭氏子弟相互傾軋,宗王之間劍拔弩張,新帝與幾位叔王更是水火不相容,如此情勢,非一日之寒,必是多年來相互交惡奪利促成的。這等情形,漢王殿下所擔憂的,既非朝政不穩,也非自身得失,而是濮陽大長公主最後能否保全自身。
園中另一端,忽有簫聲起。春和景明,桃花灼灼,佐以簫聲悅耳,實乃難得雅事。
濮陽與漢王俱神色輕緩,側耳傾聽。
簫聲悅耳,嗚咽動人,其中意趣,着實高雅,如清風明月之下,獨奏于深林間,無塵嚣喧擾,無世事挂心。
待樂聲止,園盡頭,便見一童子推着一輪椅,徐徐而來。
輪椅上是一道袍鶴氅的高士,高士衣飾素雅,相貌極美,如冠玉,如朗月,滿園桃花爛漫飛舞,她自花間穿過,風神曼妙,杳然若仙人。
濮陽與漢王見此人,皆是容色大變,漢王顯出懼意,濮陽內斂得多,卻是淡淡的厭惡輕視。
高士目色淡淡地望過來,擡袖一禮:“見過濮陽殿下,見過漢王殿下。”
濮陽道:“衛先生免禮。”
除此之外,并無二話,顯是不願與他多言。
衛秀也不在意,将目光移動漢王身上,笑道:“秀在此地清修數日,不想攪擾兩位殿下在此話別。”
漢王強笑:“先生言重。”除了這一句,餘者也不敢多說什麽。
濮陽素知此人詭計多端,算無遺策,他來此地,必有目的,冷待過後,便笑着與他道:“能遇先生,便是緣分,我與王弟話別已畢,不如先生與我,一同返京?”
衛秀目光在濮陽面上掠過,似有意動,只那意動僅瞬息而已,片刻,她微微笑道:“大長公主素厭見秀,若一同返京,豈不是令殿下一路生厭。”
二人雖同是輔佐新帝,然而不睦久矣,濮陽以為衛秀雖一手将皇帝從籍籍無名的長孫,到得先帝青眼,再到奪得儲位,立功浩大,但她在皇帝即位後所作所為,無不是使皇帝與宗親、朝臣離心。
但二人同處一營,雖不和,面上卻保持着平和之交,衛秀突然将真相道破,濮陽一時竟難以接話。
衛秀見濮陽未反駁,垂眸一笑,那笑竟似有苦澀之意,她緩緩說道:“京師是非之地,殿下便未曾想過抽身而去?”
濮陽神色一肅,不知她是何意。
衛秀又道:“向來禍患不怕在外,就怕在蕭牆之內。”
濮陽若有所思。所謂蕭牆,便是宮室圍牆,衛秀是暗示她皇帝對她已有惡意?
衛秀言盡于此,她行事素來點到為止,可今日,不知怎地,又多說了一句:“殿下思之慎之,當早作決斷。”
二人一向不睦,便是政見也多相悖,在朝中更是相争已久,衛秀的話,濮陽怎敢全信,她淡淡一笑,顧左右而言他,指着漢王道:“漢王我幼弟,純粹無僞,恐遭人欺,先生若當真關切,不如多加照拂。”
衛秀聞此便知公主不信她,她眼中劃過一抹悵然,看了看漢王,沒說什麽,卻是輕輕點了下頭。
經衛秀一擾,方才話語也不好再繼續,濮陽與漢王道:“時候不早,該啓程了。”
一旁仆役聞此,端上水酒來,酒過便算是送別。
濮陽有急事,先行下山,衛秀緊接而去。漢王也不能多留,她想着濮陽方才的話語,一時間心緒激蕩。可想到要離京,又很不舍。
轉頭看到那株桃樹,滿園桃花綻放,争奇鬥豔,唯有它冷冷清清,只一樹綠葉而已,頓時覺得,它與自己一般寂寞。
漢王走過去,想再摸摸它的葉子。
清風忽起,枝葉簌簌。
漢王指尖将要碰到那片綠葉,卻碰了個空,那葉子看似在眼前,卻在更高的地方,漢王便踮起腳尖,想要碰到,可那葉子長得甚高,怎麽也碰不到。
漢王擰眉,方才明明摸過的,怎麽碰不到了。
園外家令連連呼喚,遠行在即,耽擱不得。
漢王很不高興,伸出食指輕輕戳了戳樹幹,這下戳到了,漢王彎唇,又改戳為撫,道:“你長得這樣好,卻不能綻放光彩,太可惜了,我會請托寺中僧人,好生照料你,待來年,你便能如其他樹那般開花了。”
只是縱然明年繁花滿枝,她怕是也看不到了。
洛陽是她故裏,這一去,不知何日能歸鄉土,漢王神色又黯然:“山高水遠,天各一方,希望你我終有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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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