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漢王眼睛一亮:“你帶我走?”

君瑤點頭:“我帶你走。”

漢王立即掃去了面上的憂愁, 展露笑顏。

隆冬臘月, 其實很冷, 不過是境況險惡, 使人顧不上身子的冷。君瑤将殿門打開了,冬日的暖陽照入殿中, 漢王卻感覺不到分毫暖意,她的目光穿過殿門, 落在殿外。

殿外是奔走的宮人, 吵嚷的雜音, 一名內宦跑得太快,撞在兩名侍衛身上, 他肩上的包袱掉落在地, 散了開來,露出裏頭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器皿。器皿是金制的,反射出刺目而華貴的光。

兩名侍衛原還要與內宦推攘, 一見那器皿,目露精光, 彎身去搶。內宦大哭, 與侍衛滾打起來。

這還是在漢王宮的正殿前, 此處之外,目不能及之處,不知還有多少宮人忘了規矩,忘了禮義,如野獸一般, 争搶逃命。

但漢王沒有半點怒色,阿瑤說要帶她走,她就什麽都不想管了,她目光專注地望着君瑤,笑問:“去哪裏?”

君瑤回道:“哪裏都去得。”

漢王便道:“我想登山,華山有天下第一險的美名,我想去看看。”

君瑤答應:“好。”

漢王又道:“我欲看海,聽聞大海波瀾壯闊,攝人心魄,我卻從未見過。”

君瑤仍是道:“好。”她等這一刻,等了許久,能帶陛下離去,她要什麽,她都會依她,又怎會不同意。她溫聲道,“陛下想去哪裏,我都會陪着陛下。”

漢王便笑了笑,顯出些小小的羞澀,面頰紅紅的,若是往日,她害羞時必會低下頭去,不敢看君瑤,但此時,她卻目不轉睛地盯着君瑤,眼睛亮亮的,仿佛怎麽看都看不夠。

她的目光直白而熱切,看得君瑤也羞澀起來,君瑤微微轉開眼去,可心中不知為何,卻是一陣心慌,她又問:“陛下可願随我走?”

漢王忙點頭,生怕君瑤不信,有些急切地道:“我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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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瑤松了口氣,道:“那殿下換下朝服,随我來。”

漢王站起身,走出兩步,又站住,為難道:“殿外的大臣們怎麽辦?”

“陛下離去,他們自會各自逃命。”

漢王搖了搖頭:“不成的,他們效忠于我,我若不見,必會來尋,我需将他們妥善安置,方能離去。”

君瑤知漢王秉性,待她好的人,她一個都不願辜負,正欲道,那就一起走,便聽漢王突然道:“阿瑤,我本不想走的,大魏沒了,你也不要我了,縱使逃了,餘生又怎麽過呢。”

君瑤心中一酸,道:“我沒有不要陛下。”

漢王抿唇笑,目光溫順得不像話:“我知道了。你來尋我,我就跟你走。我本就不愛做皇帝,我只想與你在一處。”

君瑤點頭:“我帶陛下走。”

漢王的目光愈加乖巧,乖巧之中又強壓着萬般不舍,她一直看着君瑤,甚至不舍得眨一下眼,口中平靜地将想法說了來:“我為大臣們備了一批金銀,就在西郊。本要遣人去取,但眼下我已無人可差遣。阿瑤,你替我去将那批金銀取出,我将大臣們喚來,帶齊了人,你我到北城門外彙合。将那些金銀與他們,便同他們分道揚镳。”

她說完,眼中流露向往之意,依賴地望着君瑤道:“到時,我們再不分開,去過自己的日子。”

君瑤答應。

時候不早,二人分頭行動。

君瑤走出兩步,又覺不安心,隐沒身形,回到殿中。入殿,果見原先見不到漢王的大臣們入殿,漢王正與他們分說情形,何處出逃。

君瑤頓覺自己多心,飛身往西郊去。

漢王并不能肯定君瑤會回來。她只是想,阿瑤聰慧,尋常伎倆必會教她識破,她需謹慎些才好。萬一阿瑤沒有信她,回來探聽,她必不能察覺。于是她便先将出逃具體事宜說了來。到最後,方與大臣們道,她就不走了,她若與他們同行,只怕一個都走不了。

她編了個謊話,這謊話并不是臨時編就的,是早就想好的。她說與大臣,君瑤腹中有了她的孩兒,尚未顯懷,這是蕭氏最後一點血脈,望卿家憐憫。

大臣們痛哭流涕,一齊朝她磕了三個頭,發誓必會保少主周全,方才離去。

漢王心中好生愧疚,大臣們忠于她,可她卻騙了他們。可亂世之中,到處皆是兵荒馬亂,阿瑤一個弱女子,若無人保護,如何存活呢。

大臣們都走了,殿中又餘下漢王一人。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将殿門關上。

漢王又想起君瑤,不知阿瑤得知她騙了她,會不會生氣。

她知道的,阿瑤說要帶她走,必是真心的。但她只是眼下看她可憐,才願帶她走,等将來不可憐她了,再看她總粘着她,怕是會心生厭煩。

只可惜她終究不能知曉,為何阿瑤忽然就不理她了。

漢王走到銅燈前,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燈點亮,而後端起燈臺,往內殿走。

她腦海中浮出許多畫面,有往昔在洛陽時的年少時光,那時洛陽尚未遭受戰火,處處皆繁華,處處是生機。她又想到出京來了臨淄,她承擔起職責,治水,稱帝,竭盡全力地想保住大魏。

但她想得最多的,還是君瑤,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溫柔的輕喚,想她當初還肯抱抱她時,溫暖的懷抱。

她一步一步往內殿去,腦海中反複地回憶。君瑤占據了她的整顆心,她一直知曉,她很喜歡阿瑤,可到此時,她才知曉,她喜歡她到什麽地步。

她這一生,想要的唯有兩件,一是君瑤,一是百姓安泰,結果她一件都沒有得到。

內殿裝飾绮麗,挂了許多帷帳,原是用以休憩之所,自是不如前殿那般莊重。

漢王以燈火點燃帷帳,帷帳乃是輕紗所制,火舌迅速将它吞沒。漢王的手在顫抖,她覺得害怕,眼中都是淚光,但她極力穩住了心神,努力擡起步子,去點下一處。

不多時,她便置身于熊熊火海之中。

漢王忽然想起那一晚,她提着她心愛的桃花燈,穿過一道長廊,悄悄潛入阿瑤房中。阿瑤在熟睡,她鼓起勇氣,偷偷親了她一下。

那大約是她此生最好的一個夜晚。那一瞬間,阿瑤是她的妻子。

君瑤取出那批金銀,趕到北城門。

到處都是逃竄避難的百姓,她施法往來,速度極快,到得早了,便在城門外等候。

這一等,便到了傍晚,那幾名大臣領着一小股兵士,匆忙趕來。君瑤看到他們,忙尋漢王,卻不見漢王。

那種不安又湧上來,君瑤立即上前,截住一名大臣詢問。大臣落淚,将漢王之言告知。

漢王宮宮室建得疏,大火并未蔓延到其他宮殿。

往昔恢弘的正殿,成了一片焦土,還未燃盡的柱子上,火苗猶未熄滅。

齊軍在城中有內應,得知漢王宮起火,自南城門攻入,此時數十名士卒正奉将帥之命,将正殿清理出來。

焚毀的殿中只有一具屍首,屍首燒得焦黑,看不出面目,只依稀可見那具屍首上少許殘餘的金線,正是出自天子所用的衮服。

将領居高臨下地站着,掃過那屍首,皺了一下眉頭,命人去尋個仵作來。士卒自不會與敵國皇帝客氣,屍首便被丢棄在地。

君瑤怎麽都想不到,她不過離開片刻,她的小漢王,便成了一堆燒焦的爛肉。可那具屍首,又分明就在眼前。

她的身子被燒壞了,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哪怕已經面目全非,君瑤都能想出陛下委屈的模樣。

君瑤走過去,彎身将那焦屍抱到懷裏。

她終于可以抱她。她仿佛聽到陛下在她耳邊追問,阿瑤,你為什麽不肯抱抱我了。

齊軍不知從何出來一個女子,抱起大魏皇帝的屍首,紛紛圍攏上前喝問。然而那女子卻像聽不到一般,抱起屍首,便朝外走。士卒紛擁而上,還未碰到那女子的衣角,便見她與屍首一齊,憑空消失。

旁觀的将領大驚失色,在場的士卒都見了這場奇觀。

君瑤将漢王葬在西山上,她說喜歡這裏,她就将她葬在木屋邊上。

漢王***前,留下一道诏書,向齊國稱臣,懇請齊帝善待魏民。齊帝本不以為然,打仗費錢,花了的錢,自是要從魏民身上壓榨回來。但那将領将魏帝與一女子一齊憑空消失之事上奏齊帝,又有衆多士卒為證,齊帝這才心生畏懼,寬待魏民。

魏被齊國兼并,從此世上便沒有大魏這個國家了。

君瑤四處尋找漢王,漢王過世,肉體已消,靈魂卻會轉世。她一處一處地尋,在世間奔走,找尋了二十年,卻一無所獲。

她忽然想到,心中有怨恨,有難解心結的亡靈,會徘徊在世間,下不了黃泉,入不得輪回。

君瑤當即就慌了陣腳。她忙又往小殿下曾提起過的地方去找尋,洛陽、臨淄、西山,就連廣平寺都不知找了多少回,始終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又是一年春日,春雨綿綿,君瑤返回西山,西山的木屋還保存完好,庭院的籬笆,卻都爛了。她在那間小殿下曾經養傷的屋舍前停下,推門而入。

春雨淅瀝,雨水自窗口飄入房來。

她恍了下神,仿佛看到窗下一人靜靜地坐着,君瑤一喜,喚道:“殿下。”

那人聞聲回頭,笑着沖她招手:“阿瑤。”模樣稚氣,容顏依舊,仿佛從未離去。

君瑤忙上前兩步,再看,只見窗下空空蕩蕩,窗外墓碑冰涼,墳土凄凄,何來她的小殿下。

君瑤大恸,終于痛哭。

齊國百萬大軍又如何,怎敵得過她三千年的妖法。可是她什麽都沒做,她眼睜睜看着小殿下焦慮難安,看着她輾轉反側,看着她廢寝忘食地與大臣排布兵防,看着她為魏軍大敗而一次次偷偷落淚,她什麽都沒做。

她怕涉入凡間太過,天道譴責,她怕毀了三千年修行,毀于一旦,便只一次次勸說自己,只等魏亡,她便可與殿下相守。卻從未想過,魏亡了,殿下又怎會一走了之。

殿下一向怕疼,上個藥都能疼得哭泣,不知那烈火焚身,她是何等無助。

君瑤找不到漢王了,九州四方都叫她踏遍,始終不見漢王。漢王仿佛魂飛魄散了一般,再無分毫蹤跡。

君瑤想到魂飛魄散四字,便不敢深想。她一面繼續找尋,一面開始想旁的法子。有一日,途經一處深山,聽一狐貍精說起,當年山魂自不周山下搶得一件可逆天改命的寶物,研究數十年,竟讓他找出了寶物的用法。

君瑤一聽逆天改命四字,當即便往山魂洞府去。

到得山魂處,本以為難免一場打鬥,不想山魂卻是将那寶物奉出。

整個妖界都知桃花妖君瑤發了瘋般找尋一凡人魂魄,入了情劫的精怪不少,如她這般走火入魔的卻少見,往昔的溫雅與鎮定都丢了幹淨,修煉更是不知忘到哪處,中了魔怔一般地找一個興許早已被其他妖怪吞食的魂魄。

寶物是一面鏡子。

山魂知自己打不過她,幹脆給了她,還頗為幸災樂禍道:“這寶物,唯有天劫之時的天雷暴擊,方能開啓。開啓後可逆轉時光五十年。”

數千年修煉,便為成仙,好不容易等來天劫,誰舍得逆轉時光五十年,何況區區五十年,于諸位活了千年的大妖而言,又算得上什麽。

君瑤一言不發,接過寶物便飛身而去。

她返回廣平寺,重新修煉。幸而她本就與成仙不遠,心中還能存一個念想。

廣平寺中的主持換了一個,原先那位早已圓寂,新主持便是曾經那小沙彌慧稱。慧稱已是受人敬仰的大師,自不是幼年時叫師兄一騙,就哭泣的模樣。

他見幼年時不見的那棵桃樹回來了,也不驚訝,而是叮囑了寺中小輩,無事不許往園中嬉鬧。

君瑤不由想起漢王。當年殿下,便是托慧稱幾人,好生照料她。

想一人時,最怕的,便是觸不及防遇見與她相關的事。君瑤難以自抑,想起漢王曾心心念念地要回洛陽,便又去了一趟洛陽。

洛陽已恢複了繁華,只是不再是都城了。大魏時的皇宮仍在,然而破舊不堪,無人理會。君瑤來此不知多少回了,她走入宮中,宮中雖衰敗,太液池畔的桃樹卻長勢甚好,正值花期,桃花灼灼綻放,使人流連忘返。

君瑤想起漢王曾與她說過,這幾株桃樹是她幼年時最愛,便駐足湖畔,靜靜地看,心中又想。倘若千年前,她不曾上那座山,而是到了這湖畔,紮根下來。千年來,萬物變換,朝代更疊,她就在此處,歷經一年又一年,終有一日,一個皇帝在此建了宮殿,又有一個皇帝,建立了一個叫大魏的朝代,某年春日,一名玉雪可愛的小皇子來到池畔,看她甚美,便流連忘返,觀賞許久。

她每年春日都來。長大之後,她又會與旁人說,太液池畔那株桃樹,是她幼年時最愛。

君瑤正想得入神,一縷鬼魂飄近,君瑤擡眸,見到那鬼魂容貌,倒是意外,與她微微颔首道:“濮陽大長公主。”

濮陽死後,執念難消,留在人間,目睹兄弟阋牆,目睹漢王稱帝,更是目睹齊軍來犯,大魏滅亡。

濮陽見她識得她,頗為驚訝,問道:“不知尊駕何人?”

君瑤回道:“漢王故人。”

濮陽一笑,大約是魂魄的原因,她的笑意十分缥缈:“原來是八郎故人。”

君瑤本非健談之人,見有人來,便要走,走出兩步,她又想起這是漢王最挂念的大長公主,便停住了腳步。

“大魏滅亡已久,大長公主何以逗留人間,不去投胎?”

濮陽道:“執念未消。”她當年一封手書送入趙地,與趙王起兵大義,為的是,諸王遲早要反,蕭德文保不住帝位,不如讓繼位之君名正言順,借以使大魏江山穩固。不想後來,竟使大魏滅亡。

縱然沒有她那一封手書,諸王還是會反,衛秀還是會設計諸王自相殘殺。然而濮陽始終不能釋懷。

君瑤略一思忖,又道:“我可助你重新來過。”

濮陽大驚,忙洗耳恭聽。

“不過你死後的記憶怕是不能留存。”

濮陽一笑,彎身下拜:“生前最後一幕,足以使我警醒。若能重新來過,濮陽結草銜環,報尊駕大恩。”

君瑤聞言,便将她的魂魄收入袖中,返回廣平寺。

又過十年,君瑤修得正果,天劫降下當日,她祭出寶物,果然天地變色,時光逆轉。

五十年前,濮陽十七歲,漢王還是個孩童。

逆轉時光之時,君瑤受了傷,潛入宮中将濮陽魂魄附到她自己的身上,便去了廣平寺休養。

又是一年春日,漢王殿下來到廣平寺中,她在寺中閑逛,忽見寺後一片桃花林。林中那株從不綻放的桃樹,緩緩綻放,滿樹桃花,淡雅秀麗,是世間最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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