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約定
第39章 約定
外頭起了微風, 霧凇似瓊花一般開在枝頭,搖搖墜墜,不多會便簌簌而落,全掉在了樹下的景硯和喬玉身上,染白了他們倆的長發。
喬玉的伸出手, 因為養得好, 十根指頭都是軟乎乎的,長滿了肉,連骨頭在哪都捏不出來,着急去抹景硯臉頰上的冰雪, 還哈着氣,“今天要過年啦,殿下有什麽不開心的就和我說, 我最會解決別人的煩心事了。從前我在家裏的時候,祖母再不高興,只要我去了, 就把她哄得開開心心的,什麽煩惱都忘光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大膽地放開了勾住脖子借力的手,全貼在了景硯的臉上, 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所以啊,殿下要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我才能哄你啊!我也想哄哄你。”
景硯一怔,他能感受到喬玉掌心的溫度,那是滾燙的,指尖卻有微微的涼意,貼緊着自己的長眉、眼角。他禁不住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喬玉的邊緣掌心來來回回,喬玉似乎是有些癢,本能地想要躲避,想要離開,還是忍住了。
他連忙摟住了喬玉的後頸,仔細貼着自己懷裏,原先周身的森冷寒意全散了幹淨,冷冽的氣息如利刃歸鞘,仿佛從未出現過,低聲責備了一句,“膽子越發大了,連在懷裏都待不老實。其實,也沒什麽。”
景硯輕輕笑了笑,眼底卻還是幽深冰冷,“不過今日是我母後的生辰,你大概也不知道。”
陳皇後已經許久未曾過生辰了。
她是除夕夜裏伴着爆竹聲出生的,天生帶着好福氣,往日她還在喬家做未出閣的姑娘時,被父母千嬌百寵,除夕都沒她要緊,這一日陳府歡慶最大的理由永遠都是因為是陳皇後的生日。
元德帝與陳皇後也是在除夕遇見的。
那是除夕的夜裏,陳家去大悲寺祈福,願來年保佑全家平平安安,就再別無所求了。陳皇後站在挂滿福袋的桃樹下,高高跳起,想要把裝着自己心願的福袋扔到最高處,遠遠瞧過去,像是一團紅雲。
元德帝騎着馬,本着急去大悲寺守着先帝的長明燈,卻不自覺拉住了馬缰。她身穿一身紅衣,裙角翻飛,一頭烏發被紅繩挽起,再沒有其它的珠花寶石,只有鬓角綴着一個響亮的金鈴铛,“叮叮當當”響徹了這條小道。
她也曾是個活潑鮮亮的女孩子。
元德帝一眼就被她勾住了,不自覺的下馬,朝那邊走過去,隔了三四步距離,微微俯身,望着高樹的枝頭,問道:“這樹太高,怕是難以扔上去,可否由在下為姑娘效勞?”
陳皇後見了外男,也落落大方,只不過怔愣了片刻,笑着拒絕,“這是我自己的心願,若是不由自己挂上去,佛祖怎麽能看得到呢?”
她忙活了小半宿,也沒能把福袋挂上去,還差點跌了一跤,倚着桃樹喘氣,對着旁邊的元德帝一笑。
元德帝似乎是被迷了心智,“那,那敢問姑娘的芳名?”
陳皇後扭過頭,“你這人可真不害臊,一面之緣,也問人的名字。不過看在你方才沒笑話我的份上……我是陳檀枝,檀木的檀,桃枝的枝。”
這是她的緣分,也是她的劫難。
可入了宮一切都不同了。她成了皇後,是一國之母,除夕這一日要忙碌的事情太多,又是皇家宗族最重要的一個節日,陳皇後是過不了生辰的,頂多是在忙完了過年的諸多事宜,再補辦一場生辰宴,可到底不是陳皇後出生的日子,那些熱鬧和高興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今年不同了。除夕是合家相伴的日子,往常元德帝有無數後妃,這一日還是會在陳皇後處歇息,可他現在沒了皇後,馮南南想要陪着他。
元德帝拒絕了。回了大明宮後,他想着小半年前,聽到梁長喜跪在正中央,一字一句道:“廢後陳氏,自缢于長安殿。”她曾是那樣鮮活的美人,洞房花燭之夜,也曾嬌怯地望向自己,可現在卻成了一具冰冷冷的死屍。
想到這裏,他隐隐長嘆了一口氣,“将梓童從郊外那處荒地裏移出來,用沉檀木埋在朕的陵墓裏頭,別讓人知道。”
這件事是悄悄吩咐下去的,元德帝又去了大悲寺的那棵桃樹下,似乎是還惦念着陳皇後。
這是景硯原先并不知情,他不信神佛,卻還是手抄了十幾卷經書,今早起來後,全燒給了陳皇後。
他眉目低斂,望着那些翻飛的紙全燒成了黑灰,并不像她祈求保佑自己,滿足什麽心願。直到最後一絲火都熄滅了,景硯才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來世,您可再也別遇上他了。”
可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元德帝那邊的消息就傳過來 了。景硯幾乎都要發笑了,他對于舊事和那些所謂的感情并不做置喙。可陳皇後死前,早對元德帝沒了愛,也沒了期待,她像是朵過早枯萎了的花,只是為了陳家,為了景硯在苦苦地撐着罷了。
她的心願不過是早日逃脫這牢籠,與元德帝永世不再相見。
大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不能相通。
景硯只覺得可笑,可卻太遲了,無法阻止元德帝打擾陳皇後的安眠。
說完了那句話,兩人沉默了許久,久到冰雪都融化成了小水珠,浮在睫毛上。喬玉呆呆的,說不出話,他明白失去珍愛的人的感受,只好伸出兩只手,團團抱住了景硯,用臉頰貼着對方的臉頰,将自己的溫度分給對方,仿佛這樣就不再會孤單了。
喬玉着實不太會說話,一邊想,一邊磕磕絆絆地說着話,“娘娘,皇後娘娘是個大好人,是仙女下凡,現在,就是回天上了,正看着殿下呢!而且我就是皇後娘娘留給殿下的,以後都陪着您,長長久久,一輩子不分離。”
他們倆本來沒有緣分,确實是陳皇後将喬玉送到景硯身邊的。
陳皇後将景硯教導成了這個模樣,心疼他少年老成,又想為他找個玩伴,才将喬玉這麽個可愛的小孩子巴巴地送進了東宮。
那時她道:“馮南南以為我還恨馮嘉儀,早就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這麽多年,再多的愛恨,都在這宮裏磨得幹幹淨淨,絲毫不剩。何況喬玉只是個孩子,同他計較些什麽?阿硯,他年紀小,性子活潑,在我這裏待了些許天,我很喜歡,卻沒辦法成日照看,也不好安排別的去處。你穩重,什麽事都辦得好,就幫我看着他,好不好?就當是多個侍讀,陪你讀書。”
景硯不能拒絕陳皇後的請求,也不想拒絕。他還記得那日燈火煌煌之下,一個雪白的小男孩提着燈,在湖邊捉螢火蟲,忍着眼淚懇求自己的模樣。
他堅硬的、無所不催的心忽然柔軟了起來,又重複了一遍喬玉最後說的那句話,似乎是疑問,又好像是肯定,“長長久久,一輩子不分離,是嗎?”
這是一個多長久多不可靠的約定,可景硯卻忽然願意相信這件虛無缥缈的事。
景硯點了頭,“嗯。她也在看着小玉,看着你。”
至于剩下的那些事就不必告訴喬玉,那些都太過肮髒與龌龊,說了也是髒了喬玉的耳朵。
喬玉很得意自己哄好了景硯,從他的身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從雪堆裏将食盒翻出來,幸好食盒包裝嚴實,裏面還沒有進水,只是涼得比往常快了些,不再冒着熱氣了。
惠泉給的飯菜都是仔細挑選過的,葷菜大多是冷碟鹵菜,素菜也是用素油炒的,冷了也不會太過油膩。其餘的就是一條完整的看魚,這是不能動的,雞湯卻全撒了,不過本來冷了也不能喝。另一個食盒裏擺着滿滿的點心果子,還有兩個紅蘋果和一小袋福橘。
喬玉喪氣了一小會,很快又開心起來。
他們中午就随意挑了些小菜,和着冷粥吃了。喬玉躲到一邊偷偷拆了稱心送給自己的紅包,将幾個銀錠子收在了枕頭底下,和小兔子小老虎小小玉放在了一塊,沒有真的花出去的打算。其餘還有許多木雕,都是景硯最近送的,喬玉想全堆在枕頭下頭,卻凹凸不平,硌得晚上都睡不着覺,被景硯強硬地揪了出來,放在小櫥櫃裏,喬玉還委屈的很,在景硯面前抹了小半天眼淚都沒能改變鐵石心腸太子的決定。
連同那個紅包,喬玉都好好地放進了櫥櫃深處,然後偷偷摸摸地拿出了另一樣東西,塞進了懷裏。
冬日的天黑得快,遠處很快傳來了爆竹聲,喬玉踮着腳站在板凳上,瘦小的身體貼着對聯,景硯就在一旁站着,防止他忽然跌下來,還能救他一條小命。喬玉還是很怕受傷的,就是門板年久失修,木刺橫生,一不小心在手腕處劃了一道長長的傷痕,血都浸透了袖口,他強忍着沒出聲糊完了這扇門的對聯,才跳下來同景硯撒嬌,說是累了,爬不動了,将漿糊一股腦塞進景硯的懷裏,又說餓了要吃飯菜。
他平時就愛偷懶撒嬌,加上也沒做多餘的動作,就找借口溜走了,竟然連景硯都沒瞧出個有什麽不對來。
喬玉在角落裏憋着眼淚,自個兒用毛巾擦了擦傷口,又将袖口勒緊了些。他很會裝模作樣,又刻意在外頭蹦蹦跳跳找事情做,竟一直瞞到了吃年夜飯前,記起來還有兩個枇杷,又慌慌張張解開袖子,才想到手上的傷口。
血色已經染透了袖口,有隐約的血腥味散發出來。
糟,糟糕!
喬玉心虛地低下頭,想要再将袖子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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