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清夢沉沉

趙洵邁進堂中,何燕及看畫看得入迷,不曾察覺。

趙洵随意坐在右邊玫瑰椅上首,程蓮斟上一巡新茶來,何燕及方才回過神,向趙洵略拱拱手,也不客氣,坐左邊椅子,抽出懷裏的畫軸,遞給小乙。

小乙接過,與程蓮展開那卷畫,趙洵細細看了一眼,駿馬風飙,馳騁如電。

他點頭,道:“有此精神,确能做障眼法。”

小乙一面收起那畫,一面想道,有公子這句話在,常大哥被此畫蒙過,也不算冤枉。

何燕及道:“過譽了,本該告辭,但宗師托我問幾句閑話。”

趙洵道:“但問無妨。”

何燕及道:“宗師說,公子請的佛造師傅都是好的,銀子也夠用,就是不曉得送來的一沓手抄經文是何意?若是要供着呢,宗師問是長供還是短供?要點多少香油?香油近來漲價,白馬寺多這一項使費,是入佛造工程的公賬,還是入公子爺的私賬?”

小乙聽到這句,想笑又不敢笑。

那個飄瓦到底是何處來的高僧,賬目這樣精明?

趙洵一面聽着,一面緩緩喝茶,良久,放下茶碗,這才道:“那佛經是還願之意,不必供着,在佛前燒化就是了。”

“原來如此,我也說是這個意思,但宗師說那佛經抄得字字用心,紙也是好的,燒了可惜,是而讓我多問一句。”何燕及道。

小乙曉得,那佛經是公子爺守夜抄的,也不曉得這一個月來,公子爺到底睡了幾天整覺?

趙洵也不多言,向小乙道:“這駿馬圖,她記挂着,送給她看看。”

小乙應是,拿着畫,轉進裏頭去了。

何燕及起身告辭,将要出門,又轉身,壓低聲道:“宗師還叮囑了一事,我險些忘了。前些日子,美人橋下的怪事,不能讓丫頭曉得。丫頭愛管閑事,又是咬住不撒口的狗脾氣,若被曉得了,耽誤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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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吩咐過了。”趙洵道。

何燕及微微一笑,又拱手辭了,這才離開筱園。

入夜,趙洵在園子裏練劍回來,沐浴更衣,去瞧阿沅。

阿沅一整天瞪着那幅駿馬圖,乏味極了,又動彈不得,轉頭對看一枝燭火,燭煙散了初碧,紙窗子外頭,有一輪皎月,澄了輕素。

這月色如此動人,她似乎聽見一陣飄渺的歌聲,有幾句像渡水而來,歌道,我雖如流萍,随波樂休明,淚不為之堕,心不為之哀,更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那歌若有若無,轉眼散了。

這時,趙洵走了進來,擎起帳子,拿燭火照她,看她臉色好一些,也不說話,坐在床沿,擡手要動她的襟扣。

阿沅攔着他,這回是她虛弱無力了。

趙洵握着她手腕,将一塊冰涼的物什塞在她手上。

原是一塊玉佩。

他道:“你挂在襟前辟邪。”

阿沅一瞬有點臉紅,他原是這個意思。

趙洵起身,秉着燭火,轉過屏風外,擱在一個高幾上。

他坐在榻邊脫鞋,就要躺下歇息。那燭火照着他,影子映在紙屏上。

阿沅心忖,這一個月來,他就躺在那裏麽?

趙洵閉目,忽然道:“從今以後,我都改了。”

他冷不丁說這話,阿沅沒明白過來。

他又沉沉道了一句:“寧可錯殺。”

阿沅聽了,良久,問道:“你又是入了哪家的魔道?”

趙洵側過身,向屏風那邊的阿沅躺着,隔屏看不清她。

他擡手比一只兔子,動動嘴,又動動耳朵,緩聲道:“你想聽莊子麽,我給你說說?”

阿沅側頭看了看,靜夜裏聽一只兔子說莊子,倒跟做了怪夢似的。

她道:“請随意說一段罷。”

趙洵道:“那我說一段痀偻者承蜩。”

阿沅“嗯”了一聲。

趙洵道:“曾有一個駝背老人,縱竿粘蟬,沒有不準的。旁人問那駝背老人,何以有此奇巧?老人道,初時,他在竿頭累疊丸子兩個,練到不落,費了半年。之後,他往竿頭逐個添丸,練到停丸五個,功夫方成了。”

阿沅聽着半天,道:“修習技藝,不外乎此理了。”

趙洵道:“這駝背老人,還有一句肺腑之言。”

阿沅臉上新愈,有些奇癢,她無意抓着,倒要抓破。

趙洵想起什麽,起身走過來,握住她手腕。

他拿着床頭的藥盒,将藥抹在阿沅臉上,涼沁一片,手指替她撓着,不輕不重,力道剛好,倒不那麽癢了。

阿沅看他一眼,他衣着簡素,形貌稍減,反而越發清雅。

她精神松散了,沉沉将睡,問道:“什麽肺腑之言?”

趙洵見她閉着眼睛,氣息漸勻,坦誠道:“天地之大,萬物之多,我一心傾于蟬翼,不顧不盼。”

他說完這話,看看阿沅,她已昏昏睡着了。

趙洵無可奈何,他将心事言明,卻沒人聽見呢。

又說阿沅養了七日,雖還體弱,但也能下床走動。

趙洵不在書房寫字看賬,就陪她逛園子。

筱園有一庭山水,擺着十餘塊亂石。

他帶她沿廊下繞了一半,問道:“你看庭中有幾塊石頭?”

阿沅仔細數了數,道:“十五塊。”

趙洵微微一笑,用扇子拂起竹簾,道:“你怎麽數出來的?”

原來,那庭中的石頭布局奇巧,雖有十五塊,但常人只能看到十四塊。

阿沅平淡道:“這是一個陣法。”

趙洵點頭,他本就故意讓她散散心,道:“這裏涼快,坐一會罷。”

阿沅也走累了,倚坐着美人靠,凝望牆上一道石匾,匾上題“小庭亦有月”。

趙洵倒不坐,逗着廊下的幾籠雀兒玩。

他透過鳥籠看阿沅,她這會換了幹淨素衫,襟前佩他送的青玉。因她大病初愈,不似往日霸道,趙洵心裏無限憐愛,只覺着樸素無以争美了。

兩人就這麽對坐消夏,風平浪靜,誰料隔牆有兩個人說話。

一個道:“前幾日,公子爺吩咐府上人,不準提起金生色,這是什麽緣故?”

另一個道:“陸爺你不曉得,聽說那個叫金生色的書生,近來命犯災星,先被咱府上的黃掌櫃騙了石頭,又被官府提拿,捉到獄中去了。”

話說,在筱園裏叫陸爺的,只有一個,正是盜了謝無憂金線鎖子甲的陸青。

陸青聽了愈奇,問道:“這又何幹?”

那人答道:“金生色和彩雲度月舫的邵九娘交好,那天,兩人泛舟游湖,不知金生色飲了多少美酒,一場大醉。次日清晨,那舟泊在美人橋下,挑擔賣糕的蕭大嫂瞧見舟上情形,唬得暈了過去。”

陸青問道:“蕭大嫂瞧見什麽了?”

那人正要回答,卻聽見隔牆公子爺冷聲道:“誰在那邊說話?”

二人吓了一跳,連忙噤了聲,轉過門來。

趙洵看一眼,原是陸青和程蓮手下的小勺子。

二人見公子臉色不好,請了安。

趙洵默了良久,道:“溝渠裏的水藻長瘋了,午時,你二人去打撈幹淨。”

陸青心頭一緊,那大太陽底下,浸着水幹活,邪火燒心,他必得鼻孔流血。

更不提這溝渠繞園曲曲折折,不知撈得何時才撈得完。

小勺子心裏也叫苦,卻不敢駁。

這二人怎麽曉得公子爺不在止心樓,卻逛到這邊來。

二人領下這罰,忙忙去了。

此時,阿沅低着頭沉思,趙洵怕她想明白了,道:“那邊荷花池子,花都開了。”

說着,他握住她的手,要牽她起來。

阿沅起身,松脫了他的手,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過幾道回廊,幾個角門,到了一處亭子,但見荷花風舉,香氣拍人,甚是惬意。

趙洵近窗折了一個蓮蓬,剝着蓮子,握着阿沅的手展開,倒了一半在她手上。

阿沅道:“陸青說了何事,你要罰他?”

趙洵道:“我沒罰他,看他閑着發慌,給他一兩件事,消夏。”

誰大熱天無事,撈水草消夏?

阿沅又問道:“你囑咐他們不能提起金生色,這又是為何?”

趙洵道:“府裏黃掌櫃曾令金生色吃了虧,用的是詭計,不值得顯揚。”

阿沅點頭,又問道:“那賣糕的蕭大嫂又見着何事,暈了過去?”

趙洵面不改色,道:“這我倒不曉得,興許見着什麽鬼怪妖魔,美人橋那邊,此物最多。”

阿沅見他口風緊,也不問了,憑窗看荷花連綿,碧葉無窮。

良久,阿沅忽而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打聽得出來。”

果然,她狗脾氣又犯了。

趙洵坐石凳上,看窗外的荷花映着她的臉。

他道:“你先過來坐下。”

阿沅走到石桌邊,揀他對面坐着。

趙洵從石桌上的圍棋盒裏,拈起一枚黑子,擺下,道:“這是金生色。”

阿沅點頭,趙洵又拈了一枚白子,擺在黑子邊上,道:“這是邵九娘。”

阿沅不耐煩,道:“你怎麽婆婆媽媽的?”

趙洵無奈,指着二子,道:“兩人泛舟夜游,停在美人橋下。第二天清早,賣糕的蕭大娘在橋上歇腳,只見舟上躺着的邵九娘,胸前一個窟窿,血染了一片。而那金生色大醉不醒,衣上、手上都是鮮血。原來,那邵九娘被人挖了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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