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吾妻鹦鹉
次日清早,既是做大生日,趙洵要阿沅換一套鮮豔衣裳,又說要嚴妝。
阿沅沒說什麽,換了衣,坐在鏡前,塗脂抹粉,堪堪遮住紅印。
趙洵本在外間,換好衣裳,又悄悄進來,搬了繡墩,坐得不遠不近,看阿沅弄妝。
他心裏高興,閑話道:“我四五歲時,父親養了一只極聰慧的鹦鹉。我問父親,喂這只鹦鹉做什麽?父親戲道,将來給你做媳婦用。那鹦鹉大抵聽懂了,餓極了,竟直呼我名字,道,洵兒快來,餓煞你媳婦了!”
阿沅聽了好笑,臉上豔若桃李。
趙洵又一本正經道:“後來,我父親又養了一只百靈,道,将來給我做妾。鹦鹉聽見了,心裏不平,一改溫馴,常在籠裏撲翅怪叫。終有一晚,啄斷鎖頭飛走了。”
趙洵說得真真的,阿沅信了,道:“雖是一只鹦鹉,但認你做了知己,就無二亦無三了。”
趙洵沉思片刻,道:“法華經上說,十萬佛土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彼時我尚年幼,心上哪有這樣一塊佛土呢?”
說着,他又細看鏡中的阿沅,髻若新婦,斜插步搖,令人眩目。
趙洵微微一笑,又道:“我父親曾給那只鹦鹉起了一個名字,讀書人聽了,都覺得吉利,你猜猜叫什麽?”
阿沅回過神,道:“太泛了。”
趙洵含笑道:“你想得太遠了,那只鹦鹉叫三元,取三元及第之意。”
阿沅一聽就明白了,三元正是個沅字。
她靜靜問道:“你家沒養過鹦鹉罷?”
趙洵笑出聲,無賴道:“狂風黃沙的大漠,只養鷹隼。”
果然,他編舊事,拿她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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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沅神色冷冷,下定主意,再不接他的話頭。
她起身來,趙洵亦起身。
阿沅才看清他通身穿一件大紅錦衣,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好像他過生日一樣。
此時,小乙在外間,道,備好了馬車。
阿沅、趙洵這才出了門,上了馬車,小乙、陸青一起過去,坐在車轅。
過了幾條街,小乙駕車,陸青閑着,看公子高興,隔簾問道:“爺,真讓我撈水草?”
趙洵道:“請你看戲,黃掌櫃請了杭州來的陸青班,很不一般。”
陸青聞言一驚,小乙笑道:“聽說紹興、蘇州、金陵也有陸青班,就杭州的氣韻像一些。”
陸青班早被他解散了,哪來的四五家分店?
他明白過來,想罵娘!
他問道:“公子爺,您拿我解悶呢?”
趙洵不置可否。
等到了黃家宅院,只見鋪面靠街,旁有一巷,開了正門。門口黃掌櫃來迎,阿沅下了馬車,只見黃掌櫃穿一件藏藍色長袍,四十來歲年紀,寬臉,一團和氣。
一行人進了宅子,也不往正廳走,而是穿堂過院,歇在一處三面向着園子的小廳,窗明幾淨,不分主客,家常坐下。
黃掌櫃親自起爐煮茶,荊溪茶壺、成宣窯十餘種茶碗,待沏上來,茶色、瓷色不分,香氣逼人。
趙洵、阿沅等啜飲過,黃掌櫃道:“公子爺,這阆苑的新茶如何。”
趙洵道:“制法是阆苑的,茶卻像小山的。”
黃掌櫃笑道:“要說精通賞鑒,天下沒人比得過公子。”
趙洵微微一笑,道:“水又是何處的?”
黃掌櫃道:“穎泉的。”
小乙聽聞,道:“穎泉到揚州有五百裏,泉水經受奔波之苦,為何水不壞呢?”
黃掌櫃道:“取穎泉的水,必得在靜夜淘井,汲取新泉,封在甕中。載舟歸來,還得看天時,風向順了,水沒有受苦,自然甘洌。”
阿沅在旁聽了,尋思道,又是一個癡人。
此時,黃掌櫃的夫人來了,親切熱絡。
阿沅起身,黃夫人仔細打量,道:“今日許多人都來看你。”
阿沅不解其意,趙洵望着她,道:“你過大生日,不能單請柴家。”
只有小乙最明白,公子爺将各處掌櫃都請來了。
黃夫人又向黃掌櫃道:“時辰也差不多了,我領兒媳去後邊的席面喝酒,前邊有你和兒子照看,等戲班子來了,再到聽韻樓看戲。”
黃掌櫃點頭,阿沅本不怯,待她跟着黃夫人到了後邊院落,只見花木扶疏處搭起彩棚,幾十席的女客,到處是香粉濃脂,到處是錦衣彩袖,到處是珠翠钿黃,心裏竟起了波瀾。
黃夫人領着她,逐桌敬酒,她一個也認不得,都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媳婦。
那些夫人、媳婦個個滿臉帶笑地看她,在她背後笑語。
——咱不開竅的公子,原來喜歡這樣的。
——看着不愛說話,是個老實孩子。
阿沅一個個都見過了,最後到了柴家那一席。
黃夫人同柴夫人寒暄,道:“家裏孩子過生日,本不該鋪張,折了她的福分,但我想着咱們這一群老姐妹,許久不曾聚着樂一樂,就借了她過大生日的名頭,鋪張一回。”
柴夫人道:“我看這孩子面相有福,哪裏就經不起呢?”
阿沅本不為過生日來,見着柴夫人身邊的一個年輕媳婦,穿一身寶藍衣裳,頭上插三支白玉釵。
阿沅故意拂下一個茶碗,柴少夫人忙不疊伸腳尖接了,輕輕踮起,放回桌上。
阿沅微微一笑,向黃夫人道:“我與柴少夫人一見如故,領她在家裏別處逛逛。”
黃夫人道:“這孩子整日想着玩,過生日哪有主人先逃席的?”
柴夫人道:“去罷去罷,這園子大,仔細別絆着石頭。”
阿沅點頭,拉着柴少夫人,沿着游廊,換了一處清靜的亭子。
亭邊的池子蓄了許多仙鶴、白鹇、孔雀、吐绶雞,廊下又挂着十幾架白鹦鹉、綠鹦鹉、秦吉了。
雀鳥啾啁,更見清幽。
柴少夫人頭一回見阿沅,心裏不解,道:“你尋我是何意?”
阿沅道:“我有事相求。”
“你有事求我?”柴少夫人緩了緩。
阿沅道:“外子應酬往來,常要在小秦淮。今日身上多一樣香帕,明日多一樣汗巾。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聽聞姐姐頗有辦法,特向姐姐請教。”
柴少夫人一聽,笑道:“原來是為這樣一件事!你我也算同病相憐。”
柴少夫人揀石凳坐下,又喚阿沅坐下,苦口婆心道:“天下女子莫不可憐,我哪有藏掖的道理!好妹妹,要說禦夫之道,在一個勇字。”
“這從何說起?”阿沅問道。
柴少夫人道:“我家那位久浸煙花,十分不堪,但見了我仍要讓三分,這是何理?妹妹不曉得,這就是一個勇字。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又所謂他不仁,我不義。你不必管他什麽面子裏子,先滅了他的威風,萬事可談。”
阿沅道:“如何滅他的威風?”
柴少夫人道:“這在一個武字,你打服了他,他哪裏還敢生事!”
阿沅笑着點頭,道:“可惜我不曾學武。”
“這無妨,我教你幾招,已夠閨房之用。”柴少夫人道。
說着,柴少夫人扶着阿沅起身,手把手教她幾招,不外乎鎖喉、錯筋、碎骨。
阿沅照柴少夫人的意思,她來鎖喉。
阿沅不分輕重,用力極緊,扣住柴少夫人的脖子,柴少夫人臉色慘白,起掌來打,阿沅一招握着她手腕,錯了筋,柴少夫人痛得叫出聲兒來,飛腿要踢,阿沅提起腳尖踢在她踝上,差點碎了柴少夫人的腿骨。
阿沅幾招試出柴少夫人的高低,松了手。
柴少夫人半天緩過來,連忙叮囑道:“妹妹在武學上天賦異禀!只是萬萬輕些,不然怕是要守活寡。”
阿沅忍俊不禁,又道:“今日家中擺宴,底下人忙忙亂亂,姐姐先回席中稍坐,我到後邊瞧瞧。”
柴少夫人點頭,笑道:“難為你過生日也不得閑。”
阿沅送柴少夫人幾步,這才折去看趙洵那邊的情形。
卻說前院裏,趙洵擺宴請那些掌櫃的,因都是逍遙樓的長輩,敬酒不能不喝,他敬了一巡,長輩都笑道:“洵兒出息了,也曉得找媳婦了。”
趙洵笑着又敬了一巡,醉了大半,才想起正經事,拉起柴少爺,說要請他看新買的鬥雞,長頸烏喙,能飛上屋頂啄谷粒吃。
柴少爺纨绔之輩,最好這些玩樂功夫,聽了心動。
趙洵引他到了一處花廳,廳裏放了四五個籠子,果然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飛禽大将。
柴少爺看了這只,又看那只,看得入興,将鬥雞放出籠子。
趙洵悄悄退出房來,阖上門,上了鎖。
柴少爺沒回過神,那些鬥雞不相容,起了狂興,滿屋子飛騰,利爪下搏生死的,吓得柴少爺要避,使勁拽門,卻拽不開,只好使出拳腳功夫,與飛禽打了起來!
趙洵倚着門,望着天,算着柴少爺的功夫,能抵擋幾時。
此時,阿沅正尋過來了,問道:“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趙洵臉色紅紅的,道:“阿沅往裏邊看看就知道。”
阿沅透過槅子門往裏看,只見一位年輕公子和鬥雞打得正歡。
她問道:“那些鬥雞的爪子上綁什麽了?”
趙洵笑道:“這你也看清了!那些刀片,我特意讓小乙塗了黑漆呢。”
阿沅看趙洵一眼,多年不見,他也算是壞到骨子裏了。
至于房裏的人,想必是柴少爺,幾斤幾兩,一目了然。
阿沅道:“再不放他一條生路,要是割着脖子,血濺五步不好玩。”
趙洵聽話,撤了鎖頭,拉着阿沅避到了邊上。
須臾,只見柴少爺奔出門來,一身褴褛不說,後背還被一只鬥雞撲翅抓着,鬼哭狼嚎!
趙洵事不關己,笑着對阿沅道:“聽說黃掌櫃還養了一些珍禽,你瞧見沒有?”
“瞧見了。”阿沅道。
“我也去瞧瞧。”趙洵道,牽着阿沅要走。
阿沅只能跟着他,又折回那亭子。
她坐在石凳上,向趙洵道:“柴少夫人的武藝,也很尋常。”
趙洵站着喂鹦鹉,道:“武藝雖尋常,但未必不是他們殺的人,我還有一個試探法子。”
“什麽法子?”阿沅問道。
趙洵招手道:“你過來。”
阿沅走近了,趙洵醉語道:“這十幾只鹦鹉,我要挑一只回去做媳婦,你看哪一只好?”
阿沅皺着眉頭,趙洵又道:“你覺得這只雪鹦鹉怎麽樣?若化作女兒家,大抵愛穿素白的衣裳。”
阿沅聽明白,想着再不治他,天天拿她取樂。
她一出手,掐住他脈息下力。
趙洵不怕疼,一只手攬緊阿沅,靠在她肩上,道:“何必救了又要殺了?不累麽?”
阿沅不松手,趙洵也不松手。
他果然喝醉了。
阿沅稍稍讓他。
趙洵得寸進尺,雙手抱住阿沅,頭枕着她,聞她身上的氣息。
他正快活,誰曉得小乙尋了過來,
趙洵悄悄向他擺手,小乙隔得遠,沒看見,近了只瞧見公子爺和沅姑娘摟摟抱抱,他連忙背過身去,擡高聲道:“陸青班的戲開鑼了,黃掌櫃請公子過去。”
阿沅掙開趙洵,走了。
趙洵心上悶悶的,走過小乙時,黑雲壓城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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