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閨中舍書

天還沒亮,趙洵醒了,看看阿沅,看不夠。待阿沅醒時,趙洵已更衣去了,天已大亮,她側身躺着,想起什麽,臉驀的紅了。

趙洵練劍回來,掀起紗帳,坐在床邊,手觸到阿沅腮上,痕跡淡了。阿沅睜開眼睛看他,卻又不說話,心上有沉浸之感。

趙洵枕臂躺下,看看阿沅,道:“昨晚你跟我說了好多話,比從前都多。”

阿沅低聲道:“我怎麽不記得了。”

趙洵道:“你答應我八月半去蘇州虎丘賞月,九月九重陽登高去泰山,臘月冬雪去西子湖。”

阿沅聽了,道:“你說的都是好地方。”

趙洵溫和道:“桃花時去武陵,武陵當真有桃花源麽?”

阿沅一時觸動,良久才道:“少年時我們跟着大師姐,劃着竹排,溯流尋過桃花源,可惜不得見,倒被山雨淋了一場,回來得了風寒,挨了師傅一頓罵。”

趙洵沉默片刻,道:“阿沅不記恨麽?”

阿沅片刻只記得溯流的青山綠水,衆人歡笑彌暢,像昨天才去的一般。

她低聲道:“要是誰都不變,一生都像少年時,就好了。”

趙洵怕她傷心,微笑道:“三元蠢材又說傻話了。”

阿沅擡眼看趙洵,低聲道:“不準這麽叫我。”

趙洵卻不改,道:“阿沅,我要是這麽叫你一輩子,又如之奈何?”

阿沅道:“等我武功好了,一定打得你求饒。”

趙洵笑道:“可惜地以天為綱,妻以夫為綱,你打我,有違天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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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沅漲紅了臉,轉過身去,良久,又想起什麽,轉過身來,問道:“你說的舍書呢?”

趙洵道:“什麽舍書?”

阿沅目光凝注,望着他道:“上回在馬車裏,你說過的。”

趙洵見阿沅認真,飛快往她腮上親了一口,心裏拟了,念道:“立出舍書。大漠人氏趙洵,生于辛未年十月二十八日辰時,今因愛緣深重,又兼活命之恩,情願将此身賣與武陵顧沅為夫,山水無悔,日月存照。”

趙洵忽然一頓,問道:“舍書不能不提銀兩,阿沅要出多少錢買我?”

阿沅正默默記心,一時答不上來。

趙洵又認真問道:“一文錢都不出麽?”

阿沅道:“等我得了五十兩束脩。”

趙洵道:“難道只有五十兩?”

阿沅看他皺眉,沉默片刻,道:“我有一把古劍,拿到當鋪,換了銀兩……”

她還沒說完,唇上就被堵住了,趙洵吻着她,忘了情。

良久,他又凝視阿沅,問道:“你傾家蕩産買我回去,要做什麽?”

阿沅腮上飛紅未消,略撇過頭去,道:“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

她說的是無用之用,實乃大用。

趙洵會心,心頭得意,終于不往下問了。

兩人起了,飯後将近午時,趙洵帶阿沅去逛筱園的藏書樓。藏書樓有幾塊大匾,寫忠恕、聘懷等字,樓裏一排排書櫃,卷草鳳紋黃花梨木,垂下飛幔。

趙洵帶阿沅各處看過,道:“阿沅要看什麽書,這裏都齊全了,若是要看各門各派的劍譜刀法,都在閣樓。”

阿沅問道:“你從哪得的?”

趙洵道:“逍遙樓歷代前輩出身各門各派的都有,幾百年下來,就有這些了。”

阿沅道:“那你随意扔着,也沒人把守?”

趙洵道:“就算我将這些書散布天下,也無妨。世人為天賦、苦功所限,看得未必學得,學得未必用得。”

阿沅聽了點點頭。

趙洵又牽着她,看書樓天井的兩株大茶樹,枝繁葉茂,蒼勁虬幹。

趙洵道:“阿沅猜是什麽品種?”

茶花不在花時,阿沅瞧不出來。

趙洵說道:“東邊這一株是九心十八瓣獅子頭,另一株是軟枝大紅松子鱗,等花時再來看,火雲殘雪一般。”

他道:“這兩株茶花不能伐作木材,也有無用之用。”

阿沅忽然明白趙洵為何有興致來這了。

兩人坐着,低頭說許多旁的話,并不覺得倦。

直到天色不早,要赴柴少爺的宴席,小乙備好兩頂轎子,趙洵與阿沅都換了衣裳,上了轎,小乙随轎,離了筱園,往柴府去了。

到了柴府,只見大門口燈籠高挂。

有人往裏頭傳話,說黃公子下了轎,柴大少滿臉堆笑,到門口相迎。

趙洵拾階而上,與他寒暄進了柴府。

阿沅的轎子擡到裏邊,柴少夫人笑吟吟拉着她的手,進房裏說話。

不過說些家常,阿沅也能應對,這時,隔牆遠遠的,傳來板子聲、慘叫聲。

阿沅起身要去看,柴少夫人拉着她,笑道:“這有什麽,多半是少爺脾氣上來,讓人打那吃裏扒外的老夥計呢。”

阿沅方才坐下,柴少夫人笑道:“這事還要多謝黃公子相助。”

阿沅客套幾句,有些不放心,又揀別的話道:“聽說柴少爺要去蘇州買妾,還要送幾個到我家來,不知買回來沒有?”

柴少夫人聞言色變,道:“上回他要在揚州買妾,我讓媒婆揀醜的給他瞧,他沒瞧上,我還以為他作罷了,沒想到他還敢往蘇州物色。”

說着,柴少夫人就要往前邊去。

阿沅跟着柴少夫人穿過幾進院子,到了廳後,隔着屏風立在暗處。

只見廳裏紅燭高燒,席上坐着趙洵和那柴少爺,并不見別人。

廳下,幾位褐衣仆人将一個老夥計扒得只剩底衣,按在一條長凳上,正打板子呢。

柴少爺敬趙洵一杯酒,飲盡了,又向廳下喝道:“給我使勁打!這老匹夫卷了我銀子,還敢用酒色诓我!若非黃公子出手相救,”柴少爺笑着,敬趙洵一杯酒,道:“又幸而那日,我爹叮囑我去接貨之後,他人就上京給相爺祝壽去了。不然被他拿着,這會廳下挨板子的,可就是少爺我了!”

趙洵冷眼旁觀,陪飲幾杯。

這時,柴家的管事又來禀道:“少爺,給那老夥計通風報信的人查出來了,是老爺書房的寫字先生。”

柴少爺道:“人呢?”

管事為難道:“可惜讓他跑了,已派人追去了。”

柴少爺罵道:“算他有運道,若被我拿着,打死了算數!我說怎麽我一到碼頭,那老家夥就在慶福酒樓訂了桌,還叫了幾個彈唱的相陪。”

屏風這邊,柴少夫人聽到這,低聲罵道:“自個兒尋歡作樂,誤了事,倒先怪別人。”

旁人不曾聽見,趙洵聽見了,望過來,瞧見阿沅,微微一笑。

這會,又有人通傳,說俞大舅來了。

阿沅暗暗瞧着,只見來人七尺身材,不胖不瘦,臉上常笑,似彌勒佛一般。

柴少爺、趙洵都起身,各道姓名,照例寒暄,方才落座。

阿沅又細看來人舉止,看不出武功底子。

倒是退在他身後的兩個随從,吐納輕勻,一瞧就是練家子。

俞謹庵看看廳下挨打的,問道:“這就是那不長眼的?”

柴少爺點頭,又朝廳下罵道:“不識時務的老奴才!枉我擡舉他去川廣做買賣!”

俞謹庵冷笑道:“不識擡舉的多了,我往小秦淮叫了六個唱的過來,往日她們還喬張喬致,如今一聽是我的名頭,吓得喪膽,哪個不來?”

柴少爺笑道:“邵九娘前車之鑒,她們誰敢不學乖?”

趙洵聽得這句,神色淡淡。

阿沅也曉得這話不算數,戲谑之詞,并無實證。

稍後,那六個彈唱的女子來了,打扮得齊全,先到廳前齊齊磕了頭,方才坐下,個個臉帶笑意,朱唇輕啓,接連彈唱了幾套,以助酒興。

柴少爺見聲色動人,笑着說起買妾之事,又說要送幾個出色的蘇州女子到俞府。

屏風這邊,柴少夫人聽得牙癢,卻也不好發作。

酒酣話多,柴少爺話裏再三謝過俞謹庵疏通鹽引之事,又提到鈔關放行。

俞謹庵笑道:“妹夫何其見外!”

說着,他雖與柴少爺說話,餘光卻打量趙洵。

趙洵道:“适才二位兄長說起鹽引之事,家父早也有意,可惜沒有門路。”

俞謹庵聞言笑道:“你我今日只飲酒,不說旁的事。”

柴少爺也笑道:“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說着,柴少爺又吩咐底下換新曲來唱,一時酒桌飛觞,又喝了兩個時辰,将近三更天,俞謹庵起身要走,趙洵也辭了,柴少爺款留不住,送至大門口,先看俞謹庵的馬車走了,又送趙洵。

待阿沅的轎子出來,趙洵也上轎走了。

兩人回到筱園,更衣歇息,燭火之下,趙洵挨着阿沅躺下,卻仍是眉飛色舞。

阿沅低聲問道:“你喝醉了?”

趙洵道:“這回沒有,不然怎麽瞧見阿沅躲在屏風後頭,怕我買妾?”

阿沅無奈,道:“我瞧俞謹庵,又不是瞧你。”

趙洵點頭道:“那阿沅看出什麽沒有?”

阿沅搖頭,問道:“你呢?”

“我也沒瞧出來。”趙洵道。

片刻,阿沅又問道:“鹽引是什麽?”

趙洵随口答道:“本朝販糧到邊關,可換取鹽引,但路途遙遠,鹽商機敏,在邊關開田種糧,以作商屯。但達官貴人見有利可圖,争相私賣鹽引,壞了朝制。俞謹庵身為大鹽商,自然也有門路。我請他提攜,是怕他起疑。”

阿沅點頭,道:“鈔關又有什麽玄機?”

趙洵道:“商人販貨在鈔關過稅,打通關節,好放行減免。”

阿沅問道:“你也如此行事麽?”

趙洵道:“此中花頭不多,官府胃口卻大,在這上邊費心,好比填無底洞,實在不必。若能貨通四方,綠林不敢劫我們的,也就不少了。”

阿沅想了想,道:“綠林占山糊口,你們卻一毛不拔,難怪。”

趙洵曉得她明白,笑道:“難怪當年被人追殺,遇山犯險,遇水還犯險?”

阿沅點頭。

趙洵問道:“若我還是一意孤行,阿沅還救我麽?”

阿沅不假思索,應了一聲。

趙洵得意,握着阿沅袖底的手,滑膩溫潤,笑道:“只怕将來你要慣壞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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