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消融
全班都是一個想法——岑雨羽一向和周憶之過不去,平日裏周憶之穿長筒襪她就露大腿,周憶之穿長裙她就穿超長裙,反正無論何時都要和周憶之争奇鬥豔一番。
而周憶之剛開始不屑理睬,後來似乎被碰瓷煩了,對岑雨羽的不屑也寫在了臉上。幾乎是岑雨羽有什麽她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搶過來,包括‘班級第一’、‘運動會舉牌’、‘元旦主持人’等。
現在是怎麽回事,是見到岑雨羽對轉學生有意思,所以她也要搶嗎?
全班不可能往別的方面想,畢竟白天鵝一心學業,斷情絕愛,根本不可能喜歡任何男生。
就連叢游追她一個多月,都沒能讓她松動半分。
她突然劍拔弩張,只有這一個可能。
別說全班同學都是這麽想的,就連薛昔見到周憶之陡然怒火沖天的臉,都是這麽以為的。
在他的記憶裏,憶之似乎在家裏抱怨過幾次班上一個叫岑雨羽的女生,說她莫名其妙将她當競争對手,東施效颦。似乎還有一次,校運會時她的舉牌被岑雨羽故意弄壞,導致她手忙腳亂被班主任批評。
剛才進來之後,桌子前擠過來一大群人,薛昔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現在才知道,原來剛剛在自己面前說周憶之壞話的就是岑雨羽。
薛昔臉色冷了下來:“散了吧。”
十五班的人讪讪,紛紛散開,岑雨羽又被搶走抹布,又被嘲諷成績不好,心情糟糕極了,轉過身瞪了周憶之一眼,也回到座位上去了。
薛昔站起身,垂下漆黑眼睫,從周憶之手裏将抹布接過。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板着一張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他心中無奈,忍不住就想揉一下她腦袋,讓她不要不高興——“她比不上你,不要将注意力放在追趕不上你的人身上”當時她在家裏抱怨岑雨羽的時候,這話他說過,但當時她立馬宛如被踩了貓尾巴一樣,立即冷唇相機“你管得着嗎,你真把自己當我家人了嗎,我的家人只有我爸媽!”
于是,垂在身側的手指頓了頓,薛昔沉默片刻,到底是沒有做出或許會惹人厭的舉動。
而周憶之趕走了那堆圍着哥哥的蒼蠅,心中酸溜溜的感覺這才消散,她沒好氣地看了薛昔一眼,也顧不上哥哥怎麽想的,扭頭就回到了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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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還想給年少時期的哥哥留個好印象的,現在看來,反正形象已經破滅了,幹脆該蠻橫就蠻橫吧。
反正不管她怎樣,哥哥都不可以喜歡別人。
周憶之自暴自棄地趴在桌子上睡起覺來。
接下來又上了幾節課。
薛昔以為和上一世一樣,周憶之表面上再怎麽順從她父親,答應與他友好,但是心中必定是不想和他在一個班的。按照她的性格,下午便應該找她父親要求換班了。
但萬萬沒想到,一整天風平浪靜。
……她難道真的變得沒那麽讨厭自己了嗎?
薛昔心緒翻湧,一面覺得,難道這一世就因為煽動的蝴蝶翅膀,周憶之對他的态度就不再針鋒相對嗎?一面又不大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宛如狼來了的故事裏面的另一個村莊的村民,上一世甚至連“狼來了”三個字都沒聽到過,久而久之心中冰凍三尺,幾乎不敢去相信他與周憶之之間能有另一種可能。
薛昔看着第三排少女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記着筆記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字跡與少年時期的字跡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少年時期字跡還算工整,大學學醫之後字跡就變得潦草起來,此時重生回來一時之間還沒能變過來。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個猜測。
因這個猜測,他眼簾猛然掀起,看向前排的少女,呼吸窒住一秒。
班上學習委員忽然起身道:“收作業!”
繼而挨個來收。
學習委員收完前排的作業,走到後排的時候,薛昔起身,攔住了他,從他手中那堆作業本裏,準确無誤地抽走了其中一本。
封面上周憶之的名字娟秀整潔。薛昔立在那裏,手指不由自主地有些僵硬,心髒跳得很快,徑直翻開了最後一頁——
方才課堂上寫的作業。
他仔細對比周憶之方才的作業和之前的作業,卻見,除了筆芯墨水不同,幾乎毫無變化。
……
立了片刻,薛昔将作業本放了回去,對學習委員啞聲道:“謝謝。”
的确沒有更多的證據能證明她和他一樣,是重生回來的。那麽,如果他的猜測不成立的話,是否代表這一世從頭開始,他在她那裏有了一個好的開局?
——他以為她會和上一世一樣,無比排斥自己,但她沒有。
至少迄今為止,她沒有。
周憶之交完作業之後就懶散地趴在桌上繼續練字了,她剛寫第一個字的時候也驟然發現了,她的字跡比十五歲的時候變化了很多。十五歲的時候娟秀整潔,全都是正楷,到了大學就鬼畫符了!
周憶之吓了一跳,匆匆翻到前面的作業,将白紙壓在上面模仿了三節課,才勉強将自己恢複成原來的字跡……
她又不是轉學來的,昨天還在這裏讀書,她可不希望被老師當成她的作業是誰替她抄的。
開學第一天相安無事地度過,除了發生岑雨羽這件插曲之外,整體來說還是非常的順利。
僅僅用了一天周憶之就将自己調整到了十五歲的狀态,除了哥哥之外,最令她頭疼的莫過于高中的數學函數,重生回來,幾乎全都不記得了,幸好下一次考試在一個月後,否則周憶之可能直接從年級前十下滑至倒數。
放學後,薛昔去了醫院,他外婆那邊還有一些手續沒有辦完。周憶之心想反正哥哥在那裏又不會跑,便先徑直回了家。
以前她都沒有吃晚飯的習慣,但是她決定為哥哥養成這個習慣。
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子每天都要往上竄一點,上一世因為她的緣故,哥哥都胃都變得不好了,這一世她決定每餐都麻煩何姨炒兩個味道重的,兩個清淡的,不可以再勉強哥哥吃他不喜歡吃的東西了。
周憶之對何姨吩咐了一番之後,就坐在餐桌旁邊等哥哥回來。
但是可能醫院那邊出了點什麽事情,八點多的時候,薛昔還沒回,周憶之只好自己先吃了兩口。
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又見餐廳落地玻璃外,不知什麽時候又倏然下起了大雨。深秋即将轉冬的季節,寒冷的雨總是連綿不斷,仿佛沒個盡頭。
她想起哥哥從學校去醫院時也沒帶傘,會不會淋雨啊。
她忍不住慫恿管家:“何叔,你給薛昔打個電話,問他帶傘沒有,什麽時候回來,要不要去接。”
正在打掃衛生的管家用看天方夜譚般的眼神看着她:“小姐,你發燒了?”
“何叔,你才發燒了。”周憶之怒道:“你幫我打一個嘛,對了,別說是我讓你打的。”
如果說昨天小姐主動為那少年布置房間,讓他去幫那少年辦理入學資料,管家還能理解她是為了在先生那邊表現,但此時此刻,她居然用這種關切的眼神,讓自己打電話過去問那少年什麽時候回來?!!!
還讓他去接?!!
她什麽時候這麽關心過別人?她什麽時候學會的關心別人?
管家整個人都有點震驚,半天沒回過神來,直到周憶之催促,他才匆匆掏出手機。
這通電話結束得非常短暫,還沒等周憶之湊過去聽,管家就挂斷了,他對周憶之道:“薛昔說他已經在山腰停車場了。”
周家所在的小區在山腰上,外來車輛頂多只能停在山腰那裏,再往上,就得步行過來了。
周憶之問:“帶傘了嗎他?”
管家呆若木雞:“我忘了問。”
周憶之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盯着管家,管家風中淩亂了會兒,等反應過來,周憶之已經走到玄關處換鞋,匆匆抓起一把傘撐開沖了出去。
薛昔去醫院的時候,外婆正在沉睡,于是他沒有過多打攪,去醫生辦公室那裏看了下一些器官檢查出來的圖紙,又去對護工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便打算回來了。
出醫院後見到外面傾盆大雨,不知道會不會打雷,于是買了把傘和其他的東西。
出租車在停車場那邊停下來,薛昔手中拎着一個紙袋子,裏面裝着一個小盒子,小盒子裏是幾對效果較好的隔音耳塞。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淋了雨,他從醫院出來後就感覺肩胛骨也有些沉重,撐着傘,緩步朝着周家走去。
雨水淅淅瀝瀝,順着周家栅欄外的長坡淌下來,宛如一股股小溪。
男生略有些單薄的白球鞋踩在小溪裏,朝着那邊走,卻忽然停了下來。
身側的白色紙袋子晃了一下,也垂在身側。
薛昔腳步頓住,目光落在那邊,只見周家院子裏的燈都打開了——平日裏分明是只開院子裏燈的,但是此時栅欄外的燈也開了,以至于五十米開外也是亮的。自己影子斜斜投在地上。
別墅前臺階上立着一個嬌小的人影,周憶之穿了一件灰色的運動家居連帽衫,一只手插在口袋裏,另一只手舉着傘,似乎是在踮腳朝這邊看來——
而當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之後,她瞬間渾身緊繃,但卻宛如松了口氣般,迅速轉身朝着屋子裏進去了。
薛昔看她這一連串的動作,心髒漏了一秒,血液猛然湧上頭頂,腦子裏居然閃過一個瘋狂又可笑的想法——她是在等自己回去嗎?
可随即又覺得自己未免太癡心妄想,這怎麽可能呢?
她或許只是出來透透氣。
薛昔斂了斂神,繼續朝着別墅走去,自嘲地想,不知道是不是這兩日她稍稍好轉的态度,竟然給了他一種她開始關心他的錯覺……
周憶之跑回別墅內之後,就趕緊在沙發上看書,裝作剛才跑到屋子外頭等人的人壓根不是自己,白天丢人現眼吃醋的人也不是自己。
她姿态優雅,書也沒有拿倒,但是書上的一個字她都沒看進去。
薛昔進屋之後,見到周憶之在看書,便站在玄關處放輕了動作換鞋,盡量不去打擾。
他知道她上進、努力、克制,一向喜歡安靜,上一世看書時被自己或管家等人打攪到,都會十分不耐煩。這一世他與她之間關系有所緩和,雖然未必能得到她的喜歡,但即便是成為普通的名義上的兄妹——他也希望能夠與她距離近一點,這樣幾十年後也能守着她。這大約是他的奢望吧。
那麽便凡事順着她來。
周憶之還在矜持地繼續看書,時不時咳嗽兩聲找點存在感,實際上心裏焦灼如焚,宛如熱鍋上的螞蟻,就差沒在臉上寫幾個字:“哥哥你快理理我啊”!
但萬萬沒想到,哥哥吃完飯後,似乎是看到她一直咳嗽,去廚房幫她泡了一杯蜂蜜水,靜悄悄地放在她面前之後,就上樓了。
就上樓了……
就上樓了……
周憶之望着眼前慈祥的蜂蜜水:……
?
??
為什麽會這樣?昨天哥哥不主動和自己說話,是因為剛進門,處于新環境中還沒适應,自己只好主動一點,放下矜持。
這也就罷了。今天她以為她和哥哥已經熟悉了啊——哥哥怎麽還是一聲不吭的樣子?
他上一世不是這樣的啊!上一世自己坐在這裏看書,他走過來往自己身上蓋一條毛毯,還被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吼了一頓呢!
周憶之眼淚都要流下來。
她也沒心思看書了,反正也看不進去,回到房間後,她洗了個澡,換上睡衣吹頭發,心中還是郁悶不已。
很好,現在确定了三件事。
第一,現在十六歲的哥哥還不喜歡自己,也不知道上一世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具體因為什麽事情喜歡上的。但自己等不及了,得提前想辦法把他占為己有,否則類似于岑雨羽那種莺莺燕燕肯定會層出不窮。
第二,雖然現在的哥哥還不喜歡自己,但是從那杯蜂蜜水來說,他還是對自己很關心的。
第三,抛開白天怼岑雨羽的那件事不談,這一世在自己的好脾氣之下,哥哥對自己印象應該很不錯吧,目前對自己的印象應該是——溫柔體貼的好妹妹。
自己還是有希望的。
想到這裏,周憶之覺得不能幹等着哥哥喜歡上自己,還得再主動一點。
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忽然靈光一閃,迅速跑下了樓,将何姨下午煮好的蓮子湯倒了一碗,用托盤裝着打算端到哥哥的房間去。
送什麽湯是其次,主要是得頭發濕漉漉地乖巧動人地讓哥哥看到。
站在哥哥房門口,周憶之還是有點緊張的,畢竟她八輩子都沒這麽主動過,從來都只有別人死乞白賴地追她,她周大小姐什麽時候追過別人?
但是躊躇了會兒,她還是默默給自己打了打氣,輕輕推門進去。
但萬萬沒料到,房間沒開燈,只有床邊的臺燈發出一點光。
哥哥似乎已經睡下了,但是他臉色有些不對勁。挺拔的鼻梁,線條好看的薄唇,然而皮膚卻有些過于蒼白了,額頭上也蒙着一層細細的晶瑩的汗水。
周憶之腳步匆匆地走過去,将托盤往旁邊一放,伸手探了下他的額頭——發燒了?!
周憶之吓了一跳,估計是他昨天從醫院回來淋了雨,她轉身便出去了。
薛昔雖然閉着眼,因為發燒而精神狀态不佳,有些昏昏沉沉,但是也能感覺到有人來,聽到腳步聲之後,他睜開眼,便見到她轉身撂下他就跑了。
他:……
少年心中苦笑,雖然關系有所和緩,但看來也沒有和緩到自己所以為的那個地步。
可是,還沒等他亂糟糟地想下去,沒過兩秒鐘,門又被推開了。
她又匆匆地跑回來,一屁股坐在床邊,俯身往他額頭上放了塊什麽。
冰涼的觸覺一剎那傳來。
是一塊用來退燒的退燒貼。
薛昔心中一瞬間驚愕無比,他眼睫輕輕抖了一下,雖仍沒有睜開,但是呼吸卻漸漸急促起來。
他受寵若驚。
乃至于感覺心底某個冰凍已久的角落隐隐開始複蘇。
上一世,她根本不會這樣,上一世她不管心裏是怎麽想的,但嘴上都是巴不得他在雨裏多淋一點好早點滾蛋。
而現在,她居然往他額頭上放了一塊退燒貼之後,還待在床邊沒走。
如果只是因為周叔叔的叮囑,為了讓她父母早點回來的話,她根本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難道這一世,她真的不讨厭他了?
薛昔思緒混亂,睜開眼來,竭力眸色清明,微微側頭,看向她。
他覺得像是夢,但是她還沒走,臺燈的光落在她臉上,她臉上現出些許的擔憂。
“你……”薛昔輕輕啓唇,嘴唇有些幹燥。是真的嗎?
“哥,想喝水?!”周憶之立馬道,趕緊轉身去倒水。
但是還沒起身,就被床上的少年扣住了手腕,死死地,周憶之完全抽不開,手腕都有些發疼。
少年忽然又閉上眼睛,像是不願意這場夢醒來,神情中有幾分不易察覺地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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