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相處
那天,周憶之讓人給自己訂機票,打算遠赴國外,前往哥哥空難的地方為他送上一束雛菊,她心中的愧疚與負罪感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有許多的話想對上一世為自己付出那麽多的哥哥說,想對他道歉,為自己那些年的任性、不懂事而道歉,最想對他說的話是,我以後會好好對你,重新來過好不好,不要離開我身邊好不好。
但是,卻都沒有機會了。
她心如刀絞,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有些一直被自己忽視的,對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現在自己面前的是十六歲少年時期的哥哥,還不知道上一世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上一世他為自己付出了什麽代價——如果他知道的話,他會不會後悔對自己那麽好,會不會再也不想和自己有什麽瓜葛?
周憶之不敢去想。
也不敢讓此時的哥哥知曉那一切。
幸好現在自己面前的哥哥還是十六歲的哥哥,自己與他之間,一切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要想改變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不再重蹈覆轍,周憶之覺得自己不能再矜持了。
必須對哥哥下一劑猛藥。
她心中難過,擡眸看着眼前的因為發燒而顯得臉色有幾分蒼白的哥哥,說:“我不讨厭你。”
“前天哥哥你來時,我一開始表現得有些冷淡是因為——”
“是因為爸爸說世交家薛爺爺有個外孫要住到我們家裏來,事情有點倉促,我來不及準備……所以第一面見到你時有些別扭,不敢表現得太熱情。”
見哥哥定定地看着自己,對上他那一雙漆黑的眼睛,周憶之似乎聽到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她只覺得自己必須再說點什麽,多說點什麽。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中分析現在的哥哥為什麽會覺得自己讨厭他。
果然是見面那天自己還是表現得太高高在上了嗎?
那天見到哥哥時自己心緒紛湧,但是因為性格緣故,表現出來還是冷冷淡淡的,哥哥這三年來嘗遍世态炎涼,會不會以為自己和那些聽說薛家的家庭變故後就立刻閉門不見的親戚一樣,因為三年前的事情而排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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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憶之立刻又緊張地對哥哥道:“還有……三年前的事情我雖然聽我爸爸說了,但是那件事不是哥哥你的責任,你不要誤會我因為這個讨厭你。”
怕哥哥不相信,周憶之忍不住拽住他的袖子,輕輕地晃了晃。
“一點也不讨厭你,根本不讨厭,為什麽要讨厭你?”她吸了吸鼻子,輕輕地對哥哥說:“哥哥,以後我們好好相處,可以嗎?”
“……而且,我也沒有什麽玩伴。”她道:“其實我很開心你可以來我們家的。”
不讨厭。
一點也不讨厭。
根本不讨厭。
很開心。
一句一句落在薛昔心頭,猶如劈開烏雲的光線,令他呼吸都變得微微急促。
他以為,即便是重頭再來一世,與上一世的情況也不會發生太多改變。
她仍會排斥他,仍會和上一世一般,從來都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而他之所以重蹈覆轍地來到周家,也并不是為了強求什麽,僅僅只是想要阻止她之後的命運,如果沒有他在她身邊,叢游的那一次,十八歲巷子裏被人尾随的那一次,二十歲時車禍的那一次,誰來保護她。
因此當這一世有些事情變得和上一世不太一樣的時候,他理所當然地不敢去相信——她居然會對他好,是錯覺嗎?
她明明以前從來都不會,現在卻怎麽……
……
可現在,他明确地從她這裏得到了答案。
不是錯覺,是真的。
這一世的她,并不讨厭他。
兩人之間不僅是緩和了,更是有了放開過去,重新開始的機會。
重來一世,無論是因為哪裏出現了變數,還是,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冥冥之中的另一個世界、為了補償他而被他幻想出來的另一個世界,他都不想去深究了。他就像是從小求而不得的珍寶忽然被放在他手上一般,心中的喜悅沒有哪一瞬能比。
他窺見了一些新的希望——這一世當真可以從新開始。
“好。”薛昔啞聲道,他定定地看着周憶之。
黑曜石般的眸子有了細碎的死灰複燃之意。
重生這麽久以來,仿佛這一刻開始才是新的人生。
……
雷聲已停,大雨仍舊噼裏啪啦。
這一晚,周憶之雖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但是卻沒有什麽睡意。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被哥哥擁入懷中的那一瞬間,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看來果然如她所料,哥哥記得幼年時期發生的一切事情,所以才會知道她畏懼打雷。
而兩道牆之隔的薛昔同樣睜着眼睛,漆黑的眸子裏有着些許璀璨,他擡起手,碰了碰額頭上的退燒貼,又看了眼床頭櫃上被她倒來的半杯水,雖然仍然覺得不真實,但是他心中的烏雲到底是稍稍被驅散開來。
這一世,他看到了一個好的開端。
翌日早上,周憶之整整定了五個鬧鐘,這才沒有和前一天一樣睡懶覺睡過頭,她早早地爬起來穿好衣服,估計哥哥因為生病應該會睡得久一點,她就沒有打擾,先出去繞着山上跑了跑步。
大雨過後,院子裏空氣十分清新,但是氣溫又降低了一度。
何姨穿着圍裙,正在廚房裏忙碌,見到周憶之從別墅外運動回來,驚訝得像是頭頂炸開了個響雷,對周憶之道:“小姐,你今天怎麽這麽早,不多睡會兒?”
周憶之出了汗,紮着馬尾,神采奕奕,對何姨笑了笑,看了眼何姨準備好的早餐,對她叮囑道:“多煮兩碗小米粥。”
何姨不解:“小姐從來不喝小米粥。”
周憶之指了指二樓,道:“薛昔哥哥有點發燒,吃點清淡的好得快。”
“哦。”何姨好不容易消化了周憶之起一大早的事實,接着又迎來了一個更加令她詫異的響雷——小姐居然會關心別人了,她愣了好半天,才照着周憶之吩咐的去熬小米粥,同時對周憶之道:“那小姐你去上學吧,待會兒我會送上去的。”
“不用了,我今天和哥哥一起請假,你熬好就行,待會兒我端上去。”周憶之笑眯眯地道。
見識過了昨晚哥哥發燒時的脆弱模樣,英俊的臉,蒼白的皮膚,燙得殷紅的唇,微微顫抖的睫毛,而且還會死死拽着人的手不讓人走,周憶之生出一些對自己的東西的占有欲來,是半點都不想讓其他人看到少年時期的哥哥這副誘人的模樣。
萬一他又在做夢,緊緊攥着何姨的手腕不讓何姨走怎麽辦,想想那畫面就太美不能看。
對何姨吩咐完,周憶之又去讓管家向學校裏請假。
管家那邊同樣與何姨一樣,表情像是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周憶之吃完自己的早餐,粥也熬好了,她用銀色托盤端上樓去。
少年人的身體素質總是頑強得令人吃驚,盡管昨夜發燒一整晚,但是到了今天早上,卻已經完全退燒了。薛昔已經穿好了校服,正要拉開門,結果一開門,就看到正好要敲門的周憶之。
他看了眼周憶之手裏端着的粥,微微一怔。
周憶之擡頭朝哥哥看了眼,他校服拉鏈照例拉到鎖骨處,一絲不茍,昨晚發了一夜的燒,使得他現在看起來唇色還略微有些蒼白,但是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卻還是很有精神,少年時期的哥哥比她高一個頭,即便處事沉穩,但青蔥帥氣的少年氣仍然無時無刻從那颀長的身高與筆直又長的腿上咕嚕咕嚕冒出來。
“哥哥,早上好啊。”
一回生二回熟,昨晚已經說了那麽一大堆了,該沒的面子早就沒了,周憶之也就再也不矜持了,沖他微微一笑:“你還病着,這麽早就起來做什麽?我還讓管家給你請了假呢。”
薛昔看着她的笑容。
“早。”
盡管昨晚已經确定,這一世的憶之并不讨厭自己,一切都有了重頭開始的機會,但是一大清早便得到她的關心,薛昔仍然是喉嚨發緊。
他将她手中的餐盤單手端過來,轉身放在了桌上,下意識地看了眼她的手指,不知道她是否燙到沒有。
窗邊的桌子旁有兩張椅子,周憶之在其中一張上坐下,薛昔在另外一張上坐下來,他拿起勺子,盯着眼前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和小菜。似乎有些驚詫,宛如置身夢中,擡眸看了她一眼。
“咳,我親手做的,哥,你嘗嘗啊。”周憶之說道。
哥哥似乎有些意外,因為感冒還未恢複,還帶着些許磁濃的嗓音,低低地問:“你親手?”
周憶之咳了聲,怎麽可能是她親手做的,她根本不會做,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都沒下過廚。
但是大病初愈的第一碗粥,這種刷好感度的大好機會她怎麽可以放過,她臉不紅心不跳地道:“沒錯。”
反正十六歲的哥哥剛來她家,又不知道她完全不會做飯。
薛昔低頭看了一眼粥,又看了一眼她:“……”
不知道是不是周憶之的錯覺,只覺得哥哥眼裏似乎多出了一些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
怎麽回事,哥哥笑什麽,難道運動完後額頭上有汗水的自己格外漂亮?!
二樓上吃着早餐,那邊山腰上開上來一輛商務車,周家的栅欄頓時自動打開,第二間空着的車庫卷簾門升起,車子開了進去。從車子上下來一個身材高大,西裝剪裁精致的男人,雖然已經人到中年,但歲月似乎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他不茍言笑,徑直走向別墅大門。
正在客廳裏打電話的管家見到男人進去,吓了一跳:“先生,您怎麽回來了?!”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這棟別墅總是空蕩蕩的沒有人氣,至少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只有周憶之和他們。
周度與姜懿容各自有各自的事業,忙碌得連通電話都極少打回來。
甚至有些需要交代的事情,他們都直接打電話給管家,大概是覺得與周憶之打電話,這個女兒會說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而這耽誤了他們的時間。這些管家都不忍心告訴從小到大天天都在等電話的周憶之,連他都有些心疼小姐。
“臨時有點事回來。”周度略一點頭,将外套遞給管家,并不打算解釋是峰會地點剛好落于本市,他只是過來開會順便取一份文件的,他讓跟他來的助理去書房取文件,轉頭問管家:“薛家那孩子接來了嗎?”
管家連忙道:“接來了,已經安頓好了。”
先前周度和姜懿容都沒說過年回不回來,周憶之眼巴巴地問,這夫妻兩人也只說盡量。挂掉電話的周憶之眼裏的失落,管家是看在眼裏的。現在好不容易看到先生回來了,他和何姨都有些激動,倉促地道:“先生,您做一下,我去喊小姐下來。”
周度皺了皺眉,道:“不用了,我沒時間。”
管家忍不住懇求道:“小姐一直期待着您和夫人回來呢,她很想你們,您既然來了,就稍微等三分鐘再走不行嗎?”
“對對對。”何姨趕緊道:“前一陣子小姐考了全省的競賽獎,前天還以為您要回來了,驚喜得不知所措,偷偷将獎杯放在茶幾上,希望您能看到,但是後來您卻沒回來,她很難過……”
助理已經将文件取來了,周度看了眼這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來,淡淡道:“的确許久沒見了,那讓憶之下來吧,她難不成還在睡懶覺麽?”
“沒沒沒,小姐早就起來了!”管家道,轉身對何姨催促:“你趕緊去叫小姐。”
何姨趕緊跑上樓去叫周憶之。
薛昔聽見外面的聲音,從樓上下來,叫了聲:“周叔叔。”
周度擡頭看了少年一眼,神情倒是緩了緩,對他道:“坐。”
薛家雖然已經家破人亡,但當年的确對周家有過幫助。
周憶之正在自己房間裏,她打算洗個澡,衣服脫到一半,聽到敲門,她又把衣服套上,将門打開來。
何姨臉上看起來很高興,催促道:“小姐你趕緊收拾收拾下樓,先生剛剛回來了,不過他似乎有急事,待不了太久,您快下樓!”
周憶之一愣,她爸突然回來了?上一世周度是兩個月後才回來的一次。不過周憶之也沒有多加在意,畢竟是重來一世,大部分事情應該是不會改變的,但是可能就因為自己少打了一通電話之類的改變,連帶着導致周度生意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也說不定。
“哦。”她走到浴室去。
何姨見她半天沒動作,有些愣,跟着進去:“小姐你不快點下去,先生沒時間等了。”
“我想先洗個澡,清晨出去跑步,身上有些汗,不太舒服。”周憶之道。
何姨能理解周憶之不想在嚴苛的先生面前儀态不好,但是——“還洗什麽澡啊,小姐,您趕緊下去吧,待會兒先生就不等你了!”
周憶之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五歲那年,整個後備箱的小孩都在憤怒地埋怨她,因為,明明綁匪是她的母親的私生飯,要報複的人是她的母親,但最後卻連帶着綁架了那麽多小孩。最後為了保全自己的姓名和名聲,她的父母還不出面,導致綁匪徹底被激怒,所有的小孩都陷入了驚懼惶恐當中。
有幾個情緒激動地小孩用腳踹她,怨恨她是罪魁禍首。
她很害怕,卻不敢哭,只能往後縮,然後就感覺到另一個孩子受傷的小腿上滴落下來的血。
那個孩子用漆黑的眸子看着她,沒有躲開,而是稍稍讓開,讓她靠過去,兩人一道蜷縮在角落,有了容身的地方。
他擋在她前面,其他小孩再沒辦法踹到她了。
那個時候,五歲的周憶之始終固執地認為,父母不來救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從課本上知道的教育全都是,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父愛如山,母愛偉大。
他們肯定有他們的為難之處。
可後來才知道,能有什麽原因,無非衡量了性命、名聲、聲譽之後,她的父母覺得,報警是損失最小的辦法。
她遭遇了這場噩夢,後來五歲的事情對她而言便模糊不清了,也是直到上一世知道哥哥空難後,去查,才回憶起當年的事情。
對于她的這一對父母,她倒也談不上怨恨,只是……上一世她一直汲汲營營于得到父母的愛,導致将自己困縛起來,失去了其他的太多東西。
這一世,她再也不想這樣了。
她現在匆匆趕下去,周度只怕還會用挑剔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拿起浴巾,低聲道:“身上粘得不舒服,我還是先洗澡,何姨,你讓爸爸有急事先去忙吧,不要勉為其難地等我了。”
何姨只覺得小姐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她愣了愣,只好下樓。
她将周憶之的話複述了一遍。
而客廳,正與薛昔交談兩句,疏離地問候他薛家的情況的周度,聽見了這話,居然一下子愣住。
他哪次回來,女兒不是激動地跑下樓,恨不得纏着他的腿,讓他多留一會兒,但今天是怎麽了?
從何姨的話裏,居然聽到了幾分她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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