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紀锴清楚地記得,就在前幾天的夜裏,他在睡夢中被床鋪的輕顫弄醒。下意識收了收手臂,懷裏抱着的人佝偻着身子,發出一聲聲啞澀的抽泣聲。

人一下子就清醒了:“未都?”

“未都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疼?”

身子是暖的。撐起半個身子望過去,月光打在那人蒼白的臉上。那人雙目緊閉、眉心糾結顯得很痛苦,滿臉都是斑駁的淚痕。

“未都,未都!”

搖了幾下,把人搖醒。這已經不是紀锴第一次或者第二次把黎未都從傷心的夢裏拽回來,也算是輕車熟路。

“沒事的,沒事了。又做噩夢了是不是?別怕,都過去了,我在呢,我在這呢。”

既心疼又無奈,像是哄小嬰兒一樣拍着他的背,細密的親吻裏嘗到了鹹澀的味道。胳膊微微一疼,被抓得死緊。

“我、我夢見……夢見你被埋在一個礦井下面。”

“……”

“我不知道為什麽你會在那,但我知道你就在裏面!我特別怕、特別特別害怕,就跪在那裏一直挖一直挖,想把你挖出來。但是好多石頭,我挖不完。旁邊有好多人,一直在說話,但他們都不來幫忙,我只能哭着求他們,然後又有石頭落下來……”

紀锴聽得既心疼又好笑,撈過黎未都沒肉的腰,狠狠在顫抖的嘴唇上啃了一口:“好了好了不哭,傻不傻啊你?這不是都醒了嗎?”

“還有,怎麽民工又變礦工了?哎話說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我在你心裏的形象是不是就已經定型了,不搬磚的話也就只能去挖礦?”

他這邊低聲嘿嘿笑着,黎未都堵着氣朝他肩膀重重錘了他一拳,又把臉埋在他胸口蹭蹭、吸了吸鼻子:“總之,你最近出門小心點,走路別靠牆,當心高空墜物!”

“嗯,是是是。”

“也注意看着點車,少開車。別去河邊上,別做危險的事,最好別離開我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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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锴默默望天,聲音倒還是蠻溫柔的:“嗯嗯嗯,好好好。”

“別吓我……我受不了。”

“不吓你不吓你,不是,我也沒吓你啊……”明明就是你自己吓自己,不過算了,不跟小別扭争辯。紀锴又揉着他哄了一會兒,心髒像是被注了水的海綿一樣柔柔的又沉甸甸。

“未都你別想太多,親一下乖乖睡哈,夢都是反的。”

……事實證明,夢這玩意兒有的時候,也不完全是反的。

紀锴這幾天很聽話地當心了高空墜物、沒開車、也沒去河邊,結果還是“身處險境”了。

唯一能判斷的,就是這鬼地方是一間地下室。可能是儲物用的,除了成排的日光燈外沒什麽擺設,現在也沒有貨物,空蕩蕩的散發着一股子黴味。

好像沒空調,大冬天的冷得他這種自發熱體都有點發抖。聽不見任何外界的聲音,他沒被塞住嘴之前吼了幾嗓子,回聲大是大,也沒人聽得見。

整個人被綁在一個椅子上,繩子很緊,隔着大衣勒進肌肉裏。當然最惱人的還是他的胳膊,在之前的奮戰裏面八成是打脫臼了要麽骨折了,疼得要命。

锴哥人生不到三十年,卻也算是經歷過各種各樣的大風大浪。

被綁成這熊樣也不慌,就是有點後悔。

首先後悔的點是——住在那種鳥不生蛋的郊外別墅區,安保又一向形容虛設,平常小區裏也經常空蕩蕩沒什麽人,何況那天一直要下雨不下雨的,他就不該非卡那時間點出門買菜。

空蕩蕩的進口超市,除了NPC一樣零星游蕩的幾個員工,就他一個人,結賬出了門之後更是萬徑人蹤滅,簡直給綁匪提供了絕佳的犯案條件。

其次後悔的點是,如果能重來一次,他在路過酒櫃的時候,一定會毫不猶豫買下那兩瓶正在買一贈一的氣泡香槟酒。

差一點就買了,可就在伸出手的瞬間,突然想起最近剛從贏健那兒收了一瓶好酒,據說是土豪男友賞他的,什麽加拿大超牛逼莊園十幾年前的極品白冰陳釀。

就這麽一念之差,失去了厲害的武器加持——要是有那兩瓶酒,好歹面對歹徒的時候,他還能掏出來、當場砸爛、然後狠狠掄過去。

結果,事實就是只能赤手空拳肉搏。雖然已經用學過的泰拳和無影腿技巧奮力反抗了,還把其中一個彪形大漢的牙都給磕了出來了一顆。但畢竟難敵N腿,反抗無效,被綁了扔後備箱。

一路被颠得七葷八素,舔了舔唇角的傷,龇牙咧嘴地暗自腹诽着你一個賣羊肉串的不想着好好賣你的羊肉串,沒事給人家送什麽酒!

毀老子人生,唉。

……

“本來,我是想非常有禮貌地請你過來談談的,你看……小锴你這是何必呢?”

日光燈異常刺眼,“姐夫”的皮鞋聲踩在地上聽得人煩躁,他好的聲音更是虛僞地鑽人腦子。紀锴翻了個白眼,皺着眉撇過臉去。

倒是不太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身為曾經的法學副教授,還是看過不少案子、有一定常識的——對方這陣勢,明顯不是職業綁架的。要知道宏觀上來講,幹綁匪這一行,職業和非職業差太多了。

職業的綁匪,那一般都是沒救的亡命之徒。畢竟從事的也是超高風險行業,被逮着懲罰極重,所以只要腦子正常,一般恨不得一輩子只做一次大買賣。落到那種人手裏,人質一般很難有活路,畢竟把活口留給警察當破案線索是一種很愚蠢的舉動。

然而,眼前的前姐夫周仕飛紀锴是了解的。

盡管此刻的笑容有點扭曲變态、露出一口牙跟某著名被屏蔽動漫裏的死神似的,但那多半只是外強中幹。

這人不會想铤而走險,更不會想出人命。

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還想繼續過他逍遙總裁的日子呢,他舍不得也犯不着。

“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我現在名下也就世嘉這麽一個公司,是我全部的心血,你要來搶,就等于是要我的命。紀锴,曉曉去世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可你失去了姐姐,我也失去了摯愛的妻子。也是非常難過、也非常自責,也是受害者的!”

“妻子……她的葬禮,你沒有來,你當她是你的妻子過麽?”紀锴看了他一眼,“你們全家人,一個都沒有來。”

周仕飛卡殼了一下下,又露出一臉的愁苦無奈:“要我怎麽去?你們家人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她,搞得我全家聲名狼藉!小锴,當年的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曉曉她有點那個……按照現在的說法,産後抑郁症嘛!才會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的。”

“算我求你了,你也理解理解我。我承認,我年輕的時候挺混賬的,可就算再怎麽混蛋也不至于殺自己老婆吧?這些年來,不止你苦你怨,我們一家也是背着莫須有的罪名,整天東躲西藏的,這一晃都快二十年過去了,你就不能行行好放過我嘛?”

……當然不能。

當然不能放過。

紀锴其實有很多話想說。

首先,我了解我的家人。她還有我們,還有寶貝兒子,絕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退一萬步說,就算曉曉是自殺的,也是被你掐斷了她所有對幸福的幻想、最後逼死了她。

所以,沒有“原諒”的可能,更不會聽你狡辯。找不到你的時候我沒有辦法,但現在既然你重新出現在了我面前,那麽就該以命抵命以眼抵眼,當年她所受的痛楚,加倍奉還。

但是,他也沒有那麽傻,非要在這一刻逞一時口舌把這些話說出來。

當下的格局,其實有點可笑。

綁匪在求他行行好,但紀锴其實很清楚,萬一真的非暴力不合作徹底激怒了對方,肯定還是存在被撕票的可能性的。

也許,周仕飛還能做得很幹淨,就像當年姐姐一樣,最後人從水裏被撈上來,警察都定了自殺。

就算現在刑偵技術已經進步了,再沒有辦法再像以前一樣那麽容易逍遙法外,可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未都怎麽辦。

一個噩夢而已,他就難過成那樣。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未都不得哭死。

他舍不得。所以只能先能屈能伸、乖乖配合。

“你剛才說的,關于未都對你們世嘉做過的那些事情,我統統不知情。你放我走,我可以勸他撤資。”

起碼……總算知道了黎未都最近為什麽總看起來那麽累,那麽心事重重。

你找到他了,為什麽不跟我說。我明白你想保護我的心情,可是……

眼眶有點發酸。

空氣中始終充斥着難聞的舊油漆味兒,讓他無比懷念家裏清新的陽光的味道,還有未都近來一直在用的香水味。

那香水其實是生日禮物。冷冷的香味很适合那人。他最近沒事,總是喜歡把頭埋在他脖子裏聞。

不算是什麽像樣的禮物。畢竟他生日的那天,未都送了他成堆的禮品和親手做的游戲副本,可等到未都生日,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怎麽才能回得了那麽多禮,最後也只能是做了一桌子菜,認真唱了首生日歌,挑了個随便哪裏都買得到的禮物。

原以為,那人會多少有點失望。但是沒有,因為他唱歌的時候一直在看着那人的臉,分明看得到那人完全溢出來的滿足感,以及眼底真誠無比的光亮閃動

在一起一年多了。近來好像越來越習慣于平凡的幸福,可也越來越覺得,能給未都的不多。什麽驚喜之類的他真的不是太擅長,甜言蜜語和撩人的手段也都用過一遍來了,很難創新。

直到這一刻。

被綁在這種鬼地方,紀锴真心覺得,平凡的日常幸福其實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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