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正在他們休息的時候,晨練不過關的四百人正站在正午的陽光下聽訓。

闵秋讓所有人站好,咳嗽了兩聲,看了背身站着遠眺的薛子欽,正準備開口說話,薛子欽突然轉過身了,冷眼掃過第一排的人,說話了:“早上要你們如何?”

新兵們窸窸窣窣地半天沒人回到。闵秋跟着薛子欽不少年了,從薛子欽還不是将軍的時候,闵秋就是他的人,一路跟着薛子欽出身入死,坐到了副将的位置,面對此情此景,十分有經驗地領着新兵們開口回答:“晌午之前繞營地跑二十圈,一人未到全隊受罰。”

新兵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跟着闵秋參差不齊地重複了一遍闵秋的話。

薛子欽面無表情,繼續說道:“打仗,最要緊是能跑,連跑都不會,上了戰場只有死。現在領罰,你們服不服?”

沒人說話,或者說沒人敢說話。

薛子欽又問了一遍。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終于有人開口說道:“不服!”

“誰?給我站出來。”

那人又是一頓磨蹭,才從人群裏站出去,二十出頭的年紀,皮膚黝黑的,倒是很有精神,看上去早晨的跑圈并沒有消耗完他的體力。

“你叫什麽?”薛子欽問道。

闵秋在一旁也不知道薛子欽是何意思,薛子欽一向心思多變,翻臉跟翻書似的,有時出言頂撞在他眼裏是有個性有膽識,有時又是目無法紀。現在這個年輕人站在人群的旁邊,孤零零的,臉上的表情說沒有害怕,是假的,但他還是站出來了,這也可以證明他是有點勇氣的。

“我,我叫曹仲。”

“幹什麽的?”

“種田的!”

“為什麽不服?”

薛子欽與他一問一答下來,表情反而松緩了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曹仲。人的表情可以說明很多事情,曹仲見狀也放松下來,雙眼直勾勾的看着薛子欽,很認真地回答道:“我早上跑得可快了,別說二十圈,四十圈我也能跑完,可就因為一個隊友沒有跑完,我就要受罰,我不服!”

“說得好,有膽識,又坦率,不錯。”薛子欽贊揚了他幾句,走到他面前。曹仲沒想到會被薛子欽表揚,有些憨厚的傻笑起來。薛子欽接着問:“那你沒跑完的隊友是誰?站出來。”

從隊伍後方慢慢走出來一個個子小小的少年,怯生生地看看薛子欽,又看看曹仲,很害怕的樣子:“是……是我。”

“你叫什麽?”

“我叫羅晏生……”

“幹什麽的?”

“呃……我什麽都不會……”

“你多大了?”

薛子欽走上前,明顯能看出來這還是個小孩兒,便如此問道。

羅晏生低着頭回答:“十,十四。”

“十四歲,還是個少年,沒體力跑完也是正常的。”薛子欽說道。羅晏生聽見這話,倏地擡起頭,看着薛子欽。沒想到薛将軍是個這麽講理的人,他懸着的心總算能放下來了,早晨他實在跑不完那二十圈,從那時起就一直擔驚受怕到此刻。

衆人見狀,大多都跟羅晏生一樣,松了口氣。

怎料薛子欽突然态度反轉,大聲吼道:“這就是你們跑不完的理由?!”

沒人敢說話,包括闵秋。

“曹仲是吧,不知道為什麽跑完了還要連帶受罰是嗎?上了戰場,你們是一個能打十個還是能生擒對方大将?誰他娘的能一個人打贏一只部隊,立刻可以去休息,我也會上報朝廷,這等人才在我薛子欽麾下只怕是浪費。”

曹仲不服,小聲反駁:“那人多肯定比人少厲害的啊……”

“呵,人多勢衆自然厲害,就連三歲小兒都知曉這個道理。既然如此,你的隊友跑不動了,你為什麽不幫他?你不是跑四十圈都綽綽有餘?”

“我……”曹仲看了羅晏生一眼,很明顯他們只是臨時組隊,并沒有過多的交情,也能看得出來,像曹仲這身材健碩孔武有力的男人,有些看不起羅晏生這種小個子的少年。

“為什麽要連帶受罰,現在明白了嗎?”薛子欽的目光看向所有人,“在戰場上,你的後背,都是交給你的隊友的,如果你都不能為隊友付出關心,幫助,憑什麽認定他人會為你們守護身後?本将軍知道,你們多數人都是臨時湊出來的五人組,但戰場上從來不問理由,不問出身,只問勝負,勝則光耀門楣,敗則橫屍荒野。”

薛子欽一番話,說得铿锵有力,在場的衆人大氣都不敢出,但又不可否認,這位薛将軍的話言之有理。

“羅晏生,那你知道你為什麽要受罰嗎?”薛子欽轉頭看向小個子少年問道。

羅晏生猶豫了片刻,唯唯諾諾地回答:“我……我拖了大家的後腿,沒有,沒有完成将軍規定的任務……”

“對,本将軍很高興你明白自己錯在哪裏。”薛子欽難得的對他笑了笑。這一笑,羅晏生看着有些愣了。薛子欽生得好看,長相甚至有些

女子氣,一雙丹鳳眼更是格外迷人,可誰也不會認為薛子欽是好惹的,更不會覺得他娘娘腔,恐怕在這裏,沒人會比薛子欽更爺們兒。

“你們每一個人,将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影響到戰局,每一個失誤都有可能害死你們現在身邊的戰友,害死你們遠在他鄉的親人,不要以為人天生就要擅長和不擅長,以此為借口來給自己開脫,你們每個人,來當了兵,吃了朝廷的饷,命就不是你們自己的了。只要在本将軍麾下一天,辦不到也要給本将軍辦到!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這次不再是零零散散的聲音,薛子欽的這番話,沒有什麽好詞美句,但卻深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裏,尤其是被叫出來的羅晏生和曹仲。這位将軍,能吸引人的,恐怕不止是生得好看而已。

“很好。”薛子欽滿意地點點頭,“這次就算了,下次再達不到本将軍的要求,必有重罰。”

“是!!!”

“闵秋,半個時辰之後通知所有新兵集合,接着訓練。”

“是。”

語罷,薛子欽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大帳走了,闵秋依稀聽見他邊走邊哼哼了一句:“要不要再去打兩頭獐子來吃吧……”

午後,魏麟才睡了沒多久,就被江也叫起來,說是要集合。他伸手撓撓後背癢的位置,一不小心,就抓破了昨天留下的傷:“幹,抓破了。”

“傻子。”江也罵了一句。

雖然是大家一起去集合,但帳子裏的氣氛明顯怪異了很多——賈大賈二和林剩三人,只跟魏麟說話,除了魏麟,沒有人理會江也,甚至不去看他。江也對于人和人之間這點感情變化是非常遲鈍的,在家裏他是大少爺,底下的弟弟,又是個任性貪玩的主,幾乎都不在家裏,因此從來沒人會給他臉色看,哪怕老爺子對他說話也和顏悅色的。現在衆人對江也刻意的無視,他竟都沒有察覺,倒是魏麟,一起來沒多久,就明顯感覺到氣氛怪怪的,可他也不知道怎麽開口問,只能先放在心裏,想着要不要晚上沒事兒的時候,來一次逐個擊破。

集合地在營地之外三裏處。也并不是全部的新兵都來了,魏麟去跟闵秋打聽了一番,只有三百餘人在這裏,其他的人分作兩批去做別的事情了。魏麟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昨晚的血淚教訓還歷歷在目,他幽幽地對江也說:“喏,不是問我背上的傷嗎,你馬上就知道了。”

江也不解地看着他,魏麟沒再多說,只是用下巴指了指眼前那些怪異的器械。

薛子欽不在,這些訓練的事情都是闵秋在主持。果不其然早晨薛子欽的馬鞭起了很大的作用,沒有一人晚到,到了之後便按照小隊站的整整齊齊,畢竟薛子欽的暴脾氣大家都有目共睹,誰也不想那粗粗的馬鞭抽在自己身上。

“你知道嗎,薛将軍長的挺好看的。”魏麟對江也說道。

江也點了點頭:“嗯,還可以。”

“他左邊的不是鬓發挺長的嘛,遮住了側臉。”

“嗯,怎麽?”

“我昨晚上看見了,薛将軍的遮住的地方,有兩道傷。”魏麟的表情神神秘秘的,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似的,“交叉的,一個斜着的十字。”

“那又如何?”江也有些不耐煩,“我對薛将軍的長相沒有什麽興趣。”

“我是想你要是破了相,會不會很崩潰。”

“不會,我只會覺得你這種人,應該拿刀砍。”

“切。”

“幼稚。”

兩個人的争執像是無止無休,但還是被闵秋發話的聲音打斷了。

“全體新兵聽令,按照五人小隊,每次兩隊,按規定通過這些障礙物,我先讓人給你們演示一遍。”說着闵秋擡手示意,旁邊的五個老兵即刻走上前,立于起點處。

面前這些設置,江也是沒有見過的,有栅欄,有漁網,還有兩人高的巨石立在中段。也不止是江也,多數人都沒有見過,可魏麟見過,不但見過,昨晚他就是在這裏被折磨的夠嗆。

“開始。”闵秋一聲令下,老兵們飛快的以各種奇妙的姿勢通過這些障礙物,速度很快,到了那聳立的巨石,老兵訓練有素的,以人牆的姿勢先讓三人上去,再轉身拉下面墊腳的二人上去,五人一起翻過巨石,才幾息的功夫。

演示很快就完了,魏麟他們被安排在第五組,每組只有一炷香的時間,要正确通過障礙物一個往返。就在這裏等候的時間,江也正認真的看着其他人的動作。跟老兵相比,差距不是一點點,單是那巨石,花費的時間恐怕就要超過一炷香了。江也側過頭想跟魏麟談論一下這個東西,誰知轉臉就看見魏麟正跟隔壁組的人聊上了,而且都是拉家常——他有時候甚至懷疑魏麟的身體裏是不是住了一個四十歲婦人的靈魂。

賈大賈二也跟着他一起閑聊,幾個人已經歡快的紮堆,甚至相邀晚上一起去散步,林剩在這裏就顯得像一股清流了,他和江也一樣,正仔細觀察着前面已經在訓練的戰友,觀察着那些設置。

江也想跟林剩聊聊,便小聲說道:“你怎麽看?”

林剩頭也沒回,邊看邊說:“挺厲害的,這些……”他顯然還有話沒說完,轉臉看到說話的人是江也以後,很突然的就閉上了嘴。

“嗯?這些怎麽?”

“沒什麽……”林剩匆忙應付了他一句,就不再開口。

江也可不是自讨沒趣的人,感覺到對方并不想搭理他之後,也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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