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杜宴禮轉回了視線。
他再看向近在咫尺的單引笙。
剛剛看過彩虹的雙眼再轉到單引笙臉上, 那一道瑰麗的色澤就從天空落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吃驚之後, 另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杜宴禮心頭升起了。
這種感覺……有一點甜。
像是突然被喂了一顆糖。
嗯, 牛奶味的。
“引笙。”杜宴禮忽然開口。他的聲線有一丁點的緊,但這一次,他沒有注意到, 那只是人體在面對一項重要事情時候的本能反應,“……你特意過來找我?”
單引笙此時有點冷靜了。
他看看周圍,發現雨停之後, 大廳中的人潮已經湧上街道, 周圍空蕩蕩的,他們此刻有點引人注目。
他想要拉開一點距離。
但是杜宴禮按在他背後的手并沒有移開, 他的動作反而叫他清晰地感覺到了杜宴禮的存在。
他半是放松,半是抱怨:“不然呢?命運這麽奇特, 把旅游的我帶到了旅游的你的身邊?……一語不發就失蹤,差點被你吓到。”
杜宴禮放開了手。
他将單引笙帶到角落, 這個角落正有一扇敞開的窗戶,陽光從窗戶之中射入,灑在他們身上。
杜宴禮:“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單引笙挑挑眉, 語帶得意:“爺爺們的消息是互通的, 想不到吧?”
杜宴禮:“……”還真沒有想到。
單引笙又問:“你怎麽會在志願者大廳?”
杜宴禮解釋:“我在這裏工作,我是志願者。”
單引笙:“???”
單引笙一下被驚到了,兩人面面相觑,相互沉默,連空氣都有點寂靜。
許久, 單引笙遲疑:“志願者?”
杜宴禮:“沒錯。”
單引笙:“……為什麽?”
杜宴禮:“沒有為什麽,這還挺好的。”
單引笙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他欲言又止:“……宴禮,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情況、角色扮演障礙?”他字斟句酌,“這麽時髦?”
杜宴禮:“……”
空氣不止是寂靜,空氣都開始尴尬了。
兩人面面相觑,在杜宴禮即将開口說話的時候,大廳進來了幾個游客,正尋找工作人員。
杜宴禮看了來人一眼,先放下單引笙,朝他們走過去,詢問道:“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單引笙的視線追随杜宴禮而去。
他聽見對方的聲音。
對方說話的語氣不快也不慢,似乎蘊含有某種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單引笙一下子就想到了商場起火的那一天。
那一天裏,杜宴禮的語調也這樣讓人安心。
單引笙看着杜宴禮。
商場的情況和現在的情況不相符合。
商場的杜宴禮和現在的杜宴禮更有許多不同。
但不知道為什麽,兩種形象由一個奇妙的樞紐相連,微妙重合在了一起。
他忽然模糊意識到一點。
也許杜宴禮就是杜宴禮,過去的,現在的,都只是他的一個側面。對方擁有許多側面,而這些側面,我未能完全了解……
杜宴禮解決完前來咨詢的人了。
他轉頭一看,單引笙已經放下手機,正低眉沉思,不知在思考什麽。
他決定先把單引笙帶去酒店,對單引笙說:“走吧。”
單引笙吃了一驚:“這麽快?”
杜宴禮:“本來也沒有什麽需要忙的。”他看了單引笙一眼,特意強調,“我可是來度假的。”
他們離開了志願者總部,時間不早不晚,也到了下午四點半。
杜宴禮沒有選擇交通工具,他所住的酒店距離志願者總部只有十五分鐘的步行路程。
沐浴着下午的陽光,他們走過一條鋪着青石板的街道,街道的兩旁是大大小小的店鋪,這些店鋪無一例外,均在鋪面之外撘了個簡單的涼棚,又在涼棚之下擺出許多格子,格子之中,西瓜紅瓤,菠蘿金黃,藍莓豔紫,琳琅滿目,一鋪整街。
等出了這條彌漫果香的街道,成片的綠蔭先将視線占據視野,但再走兩步,綠蔭之下的沙灘與大海就随之顯露端倪。
兩人拾步下階,就進入沙灘的範圍。
他們并肩前行,兩雙一一對應的腳印落在身後,留在沙灘上。
他們随意交談着。
單引笙說:“度假很正常,把一切聯系方式都關掉的度假就不太正常了,你之前的度假難道也這樣?”
杜宴禮:“也這樣。”
單引笙:“……”他問,“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杜宴禮:“很小的時候。”
單引笙:“有多小?”
杜宴禮:“九歲。”
單引笙思考:“我總覺得這裏頭有很多的故事。”
也許是陽光的溫度正好,也許是身旁的聽衆也不錯。
杜宴禮難得有了傾述的欲望。
他對單引笙說起自己的過去,那是他人生之中的一個小小轉折,一個小小的故事:“從九歲開始,除了正常的上課以外,每個周末,我都會和爺爺進出杜氏財團,聽他們開股東會議,看爺爺處理文件。這些事情枯燥又無聊,偏偏爺爺還每半個月都要檢查我的進度,看我有沒有聽懂,聽懂了多少。我覺得很累。”
使用童工?這是單引笙的第一個反應。
你也會累?這是單引笙的第二個反應。
兩個反應之後,單引笙回想了一下自己九歲的時間……還真沒幹什麽,就做做競賽題目,學個語言什麽的,反正除了上學以外,大多數時候都是吃喝玩樂,偶爾還向學校請個假,出國旅游一圈再回來。
而杜宴禮還才九歲,剛比桌子高一點,就開始要進行現在的總裁工作與生活了嗎?
他不禁開始同情杜宴禮了。
單引笙的同情早了點。
杜宴禮又接着說:“大概過了三四個月,我有點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于是甩掉了保镖,從杜氏財團溜出去。”
單引笙:“???”
杜宴禮:“溜出去的大半天裏,我去了游樂園,去了游戲廳,還嘗了嘗路邊的炸雞,然後天色就變得昏黃,那時候……有一對夫婦跟上了我。”
單引笙:“?!?!”
杜宴禮:“後來我甩掉了他們,回到了爺爺——”
單引笙:“等等!”他對杜宴禮說,“你不覺得你省略了很多驚心動魄的中間過程嗎?”
杜宴禮想了想:“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我牢牢記得爺爺的電話和杜氏財團的地址,在他們想要接近我抓我的時候就向人群大喊電話號碼和地址,先一步告訴群衆我和爺爺走失了。這樣,所有人都看着我,他們不敢上來,一會之後就走了。”
這段情況說完以後,杜宴禮又繼續:
“經歷了這個情況以後,我突然覺得爺爺可能會擔心我,我往回走去,沒走多久,就和帶人找來的爺爺碰個正着。”
“爺爺找到了我,問我為什麽要甩掉保镖從公司中跑出來,我告訴爺爺……”
“‘爺爺,讓你擔心了,對不起。只是我覺得天天學習上班有點累,學校裏的每個孩子都有寒暑假,我為什麽沒有?我也想要寒暑假。’”
“爺爺當時回答我:‘你的要求很合理,我答應你了,下次想要休息先和我說,不要一聲不吭自己跑掉。’”
杜宴禮說。
他停下腳步,一只手插在兜裏,轉頭看單引笙:
“從那天以後,我就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可以不用思考我的責任的假期。”
他輕輕挑眉,眉梢揚起。
過去沉穩的氣質淡去了一些,更多銳利,更多随性,出現他的臉上。
“每個人都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我認為我也應該有。”
杜宴禮的平鋪直敘将單引笙帶回到過去。
單引笙依稀進入到杜宴禮過去的人生之中,旁觀了這件事情,參與了這件事情。
這種感覺就像是……
一直遙遠的人駐足,回頭,走了過來,站在自己的面前。
單引笙意識到自己碰觸到了眼前這個人最真實、更鮮活的一面。
杜宴禮願意讓我接觸他,願意讓我了解他。
他們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杜宴禮繼續閑聊,這一次他不說自己,他問單引笙:“你呢,你是因為什麽原因涉足設計行業的?”
單引笙正在回憶:“好像沒有什麽特殊的原因,我從小就對藝術有很敏銳的感覺,最早的時候我爸媽想讓我學習繪畫,不過我對繪畫沒有太多興趣,那時候好像老是從專業課堂上逃出來跑去打游戲……”他看一眼杜宴禮,“小時候你有過嗎?”
杜宴禮:“沒有。”
單引笙:“你就只從公司裏逃出來一次?”
杜宴禮:“沒錯。”
單引笙就喃喃自語:“一次就把所有叛逆都幹光了,可以的。”
單引笙再說自己:“繪畫之後,我又學了七七八八的很多東西,沒有太多有很深刻的印象,設計行業是我高中的時候接觸的,這個行業……”他聳了聳肩膀,“大概很适合我這種浪蕩公子哥吧,看漂亮的女人穿上美麗的衣服,對我而言也是個刺激。”
杜宴禮糾正一點:“我看過你的設計,你的設計挺不錯的。”
單引笙:“你才沒看見,我是總監又不是設計,我不做設計,我的設計都是早年……”他說到一半,突然反映過來,“早年我确實設計過幾件衣服和首飾,但都是早年的東西,你真的看過?”
杜宴禮不說話,繼續向前走。
單引笙停在原地。
這一段對話給了他新的啓發,他霎時靈感加身,意識到一些事情。
杜宴禮現在讓我了解他,過去則在了解我。
有一些事情,也許許多事情,只是我沒有看見,而不是杜宴禮沒有去做。
想到這裏,從發現杜宴禮消失不見之後,就一直有些搖擺不定的心,忽然安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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