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來遲了

直到一場痛哭将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出去,賀卿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是自己在宮中的住所。

而不是那如噩夢般籠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還在宮中,還沒有出嫁!

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在腦海裏,便立刻讓賀卿整個人都振奮起來。她渾身都因此而微微顫抖,手腳并用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環視了周圍一圈,而後揚聲叫伺候自己的宮女,“玉屏?玉屏!”

沒有人應聲。

賀卿快走兩步,到了門口,拉開門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裏一片寂寂,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這情況其實并不算令人意外。賀卿雖然是個公主,但畢竟是這樣的處境,身邊的人能有多盡心很難說。嬷嬷們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這座芳辰殿裏的主子。

所以她只腳步微微一頓,便出了屋子,往旁邊的偏殿而去。果然才過了月亮門,就聽到了說話聲。

賀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見到一個活人,卻并沒有想好見了人之後怎樣。因此此時聽到了聲音,腳步反倒踟蹰了起來。她從來不是有主見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該怎麽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現在的她畢竟不一樣了。

死過一次,縱然沒有脫胎換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叫她生出一點勇氣,邁出那最艱難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體會着湧動在心頭的陌生情緒,心裏的忐忑反而漸漸平複下來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門口,才有人發現了她。正湊在一處說話的宮娥驚叫出聲,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麽跑出來了?身子還沒好全呢,這麽走出來,若是再染了風寒可怎麽好?到時候奴婢們可沒法跟陸嬷嬷交代。”

那宮娥一邊說,一邊就走了來,扶着她的胳膊,強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賀卿渾身一僵,腦子裏一片空白,然而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仿佛被另一個人操縱,用力将宮娥的手甩開,厲聲道,“放肆!”

宮娥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聲吓了一跳,身體一顫,面上也露出幾分震驚來,呆呆地看着她。

畢竟身份不同,這些宮娥又不是慣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發起火來,她們便也免不得生出幾分顧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寂靜中,身體的掌控權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賀卿只覺得後背激起了一層白毛汗,整個人都似乎脫了力,手腳發軟,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張了兩次嘴,才發出聲音,“玉屏呢?”

說來可嘆,這些人都是她宮中伺候的,但除了兩位默默,她卻只識得一個玉屏,其他人通不過是瞧着面熟,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因此到這種時候,也下意識要找最熟悉的那個人。

“玉屏姐姐去給殿下請太醫了。”那宮娥道。

“請太醫?”賀卿下意識的重複了一遍。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一時轉不過來,她實在不知如今是什麽時候、什麽情形,為免出纰漏,這樣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宮娥道,“是,殿下病了幾日,總不見好,玉屏姐姐說要叫太醫再來看診,重新開個方子。”

賀卿隐隐約約,想起來好似的确有過這麽一回事。

她的處境如此,自幼也就極為讓人省心,連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暫的人生中,病得起不來床,要請太醫看診的情形,也就那麽寥寥數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歲那一年……

因為她病了好幾日沒有起色,宮裏兩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裏,玉屏只好自己出門去請太醫,然後……然後就帶回來了一個消息。

賀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宮娥的手,聲音尖銳得險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兩刻鐘。”宮娥有些莫名,但還是回答道。

賀卿一驚,摔開她的手轉身就往外跑。出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幾步方才有些狼狽的站穩,卻也顧不得什麽,提着裙子就朝宮殿大門跑去。

幾名宮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門,才陡然回過神來,匆忙趕過來攔住她開門的動作,兩個擋在門前,兩個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動彈,“殿下這是要幹什麽?”

“我要出去!”賀卿掙紮着要往前撲,兩個宮娥都險些拉不住。

有人連忙勸道,“殿下,兩位嬷嬷就快回來了。若是知道殿下鬧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罰。請殿□□諒奴婢們,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個道,“殿下要辦什麽事,找什麽人,只管吩咐奴婢們便是,何必自己勞動?”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為她考慮,話裏的內容卻全不是那麽回事。

“讓開,本宮要見陛下!”賀卿用力掙紮,“膽敢攔着本宮的路,你們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脅手段突然失效,宮娥們也有些無措,對視一眼,都有些為難。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這位主兒自己不在意,真要鬧起來,她們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掃過她身上,急中生智,連聲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攔,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們先為殿下更衣才是呀!”

賀卿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才發現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頭走動。

“轟”的一下,血色從腳底直沖頭頂,讓她整張臉都紅得仿佛可以滴血。賀卿還從未有過如此離經叛道的時刻,如今頭一遭兒經歷,竟是說不出其中滋味。

沒有她想的那麽可怕,但……她放松了身體不再掙紮,任由宮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裏。心裏再急,那些禮儀規矩都是刻在骨子裏的。在宮裏,失儀是大事,若她真就這麽出去,只怕見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來了。

宮娥們并不真的想讓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時慢慢騰騰,試圖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兩位嬷嬷回來,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們來操心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們頭上來。

賀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們在拖延時間?索性把人推開,自己挑了衣裳,緊趕慢趕的換上,而後便匆匆出了門。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宮門拉開,還沒等賀卿邁出步子,就見遠處玉屏腳步匆忙的跑了回來。

——說是跑,其實內宮有規矩,宮人內侍們是不能跑動的,衣袍掀起來有失儀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壓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淩亂、表情驚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趕着回來送消息。

賀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門扉的手狠狠攥緊了,才勉強支撐着她沒有滑到地上去,就連平日精心養護的指甲從中劈斷,賀卿也仿佛毫無所覺,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來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細看就會發現,她瞳孔渙散,眼中無神,根本什麽都沒看進去。

“殿下!”玉屏走到門口,看見了她,提着的一口氣忽然斷了,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她趴在漢白玉石鋪成的地面上,鬓發散亂,眼眶微紅,狼狽地擡頭看了賀卿一眼,淚水頃刻而下,“殿下,陛下駕崩了!”

賀卿渾身一震,到底還是沒能站穩,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麽時候,猜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麽時,她心裏曾經産生過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變即将發生的事,不叫悲劇繼續發生。然而熱血還未徹底鼓蕩起來,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她來遲了。

惶恐、驚懼、絕望的情緒一下子擊中了她。賀卿本來就是病體未愈,之前一番争奪身體的戰争還未緩過來,又驚聞噩耗,情緒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時便暈了過去。

皇帝駕崩,玉屏自然是沒能請來太醫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藥,給賀卿灌下去。

龍馭賓天,賀卿雖是長輩,但君臣有別,之後的哭靈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則必定落人口實,屆時日子只會更難過。為今之計,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兩位嬷嬷還是沒有回來,幾個宮女守在床頭,心中俱是一片驚慌。再不受寵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們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處。

此時此刻,哪怕賀卿懦弱無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與後盾。

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啜泣,像一團風卷過去,整個芳辰殿裏頓時一片哀聲。

作者有話要說:  抓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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