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心生退意
“真師,該用飯了。”玉屏将食盒放在門口,擡手敲了敲門。
“放着。”賀卿正在抄寫道經,聞言頭也沒擡,随口吩咐了一句,便繼續手中的工作了。
玉屏擔憂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只能将食盒放下,退下去了。
但是等傍晚時她過來時,那食盒卻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地上,顯然根本沒有被動過。玉屏放下新的食盒,打開舊的看了一眼,确定賀卿一口都沒用過,擡起頭來,見她還是在用心抄書,半點停下的意思都沒有,終于沒有再恪守下人的本分,直接走過去,将賀卿手中的筆奪了下來。
“真師還是先用飯吧。”她低着頭不敢看賀卿,手中娴熟地整理着書桌。
賀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寫出來的道經合格的卻沒多少,其他都是寫廢了随意扔開的,顯得十分雜亂,收拾起來很費工夫。
賀卿被她搶去了筆,也沒有奪回來的意思。
她靠在椅背上,神思徹底回到身體裏之後,才察覺到右手從指間到胳膊都酸痛不已,顯然是使用過度。
疼痛讓她更加清醒,思路也更加清晰。賀卿微微仰頭,盯着頭頂的藻井發呆。
問道宮是道家宮觀式樣,建築極盡華美,雕琢細節,彩繪的藻井自然也十分華麗,畫的是老子騎牛出關的故事。即使已經過去數年,仍舊色澤豔麗,情景宛然。
此刻,這裏卻像是一個巨大的囚籠。
玉屏擺好了飯菜,輕聲喚了兩句,賀卿才回過神來,伸手接過筷子,準備用飯。然而右手此刻根本使不上力,抖了一下,便将一支筷子掉到了地上。
“可是因為寫了太多字?”玉屏連忙捧着她的手腕揉了一下,又道,“奴婢喂真師吃吧。”
賀卿盯着那只筷子看了半晌,才十分悵然地點頭,“好。”
勉強自己的結果,往往只會是把事情搞砸了。她之前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憑着一腔熱血,胡亂插手朝政,才有了今日之果。如今須得吸取教訓才是。
讓玉屏伺候着吃了一頓飯,賀卿也慢慢冷靜了下來,沐浴淨身,躺回榻上叫玉屏給自己按了一下,才将身體徹底舒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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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時,賀卿才第一次将自己的思緒投入到之前發生的事情上。
她錯就錯在,根本沒有做好接受宮廷鬥争的準備,更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會有多兇險,就貿然牽涉其中。一開始遇上的太皇太後跟她一樣是個新手,所以被糊弄住了,卻讓她錯估了自己的實力。
所以一遇上何不平這等在種種宮廷争鬥之中摸爬滾打着活下來的老手,自然只能丢盔卸甲,一敗塗地。
至于顧铮這個同樣一度讓賀卿對自己生出錯誤認知的人,賀卿現在也想明白了,他不是沒看出來自己的青澀,只不過身為朝臣,他所在意的部分跟賀卿不一樣。與己無關,他自然也沒有為難她的必要。
利益之争,從來都是十分殘酷的。即便賀卿覺得自己是為了所有人好,但她所做的事,看在別人眼中,卻與奪權無異。
她太着急了。
那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态迷惑了她,那份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記憶誤導了她,讓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蛻變,可以承擔起更多更大的責任。
其實現在想想,身為皇室公主,大楚實在沒給過她什麽優待,這國亡與不亡,又與她有什麽關系呢?
她要做的,不過是獨善其身而已。有記憶作為保障,能夠預知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在這亂世之中自保已經足夠。更多的,已不是她應該奢求的。
這世上聰明人那麽多,這種憂國憂民的大事,還是交給他們去操心吧。
就算要做什麽,也要在保證自己安危的前提下,而不是親自上戰場沖鋒陷陣,未必能救得楚朝,說不定就先把自己陷進去了。
好在這一次太皇太後并未因此見責,只要從今往後做個乖乖在問道宮中閉門求道的真師,想來也不會有人再來為難于她。想得通透了,賀卿便将那些妄念一一收斂,開始安于眼前的日子。
不見得有多開心,但總歸不會有太大的波折,足以保證她生活得足夠安穩。
之後的時間,賀卿一直安安穩穩待在問道宮中,連每日一次的問安都免除了。只有張太後派人相請時才會過去一趟,也絕不在路上耽擱。
問道宮本來就在皇宮深處,少有人跡。如今這裏有了主人,尋常人等經過時都會避讓,便顯得越加幽靜,倒是合了感悟天人的意思。
這樣一段時間的潛行修行之後,就連賀卿自己都覺得道法精進了許多。
唐禮臣最終還是被奪去官職,遣返回鄉的消息沒有動搖她。
這一年大楚有将近十個州遭災的消息沒有動搖她。
黃修蟄伏多時終于抓住時機挑出了何不平《拂塵錄》上的幾處毛病,命人攻讦,使得何不平險些失卻太皇太後的歡心,但最後何不平憑借着苦肉計,最終還是留在了咨平殿內伺候,并且迅速還擊,徹底壓制住黃修等人,成了太皇太後跟前第一得意之人的消息,也沒有動搖她。
有時候賀卿都覺得自己快成仙了。
萬事如風過耳,半分不萦心間。
直到入了冬,懷胎十月的張太後即将臨産,才打破了賀卿的清靜。
雖然這幾個月來往得不如開始那麽頻繁了,但張太後和賀卿的關系一直非常好。賀卿雖然是長輩,但兩人卻是同齡,所以少了幾分敬畏。作為宮中僅有的三位主子之一,賀卿是張太後唯一能夠說得上話的對象了。
臨近生産這段時間,張太後的情緒又開始波動。一時擔心生出來的不是皇子,一時又擔心生産時萬一出了意外,憂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她如今正是最緊要的時候,不但太皇太後,就連朝臣們也都關注着,哪裏敢讓她保持這種狀态?
因張太後說自己心慌,想有個人陪着,所以賀卿就被太皇太後親自從問道宮請了出來,叫她暫且搬進坤華宮裏,陪張太後住着,時時寬慰,免使她惶惶不安。
如今宮中供給,以坤華宮為首,就連太皇太後自己那裏也及不上。已經是仲冬十分,外間寒風凜冽,眼看着就要下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屋子裏卻是暖意融融,如在春日。
賀卿一進門,就被撲面而來的熱意激得打了個哆嗦。有宮娥上前替她取下外面罩着的大氅,引着她入內拜見。
張太後如今身體沉重,大部分時候是卧床休息。見了她,半坐起身,叫人在身後墊了枕頭,笑着道,“本不想擾了真師的清淨,只是我這心裏不安穩得很,總想有個人能說說話,因此求了母後,請真師過來暫住。還請真師勿怪。”
“這是什麽話?”賀卿先坐在在熏籠上暖和了手和身子,這才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太後娘娘肚子裏是我大楚國祚所在,我雖然是出家人,但也是大楚的出家人,焉能不在意?原本便是你這裏不提,我也想求個恩典的。”
生産對女人來說太危險了,就是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賀卿好歹還知道一點現代的醫學知識,雖然穿越女作為一個年輕姑娘并不了解婦人生産之事,但那些随處可見的科普知識倒是被塞了不少,何況還有消毒與清潔這種當今時代未成體系的內容。
但想幫忙,首先要得到上位者的認同。如今太皇太後叫她照料張太後,倒是可以立刻準備起來了。
而有了她,張太後果然放松了不少。飲食睡眠都恢複了正常,白日裏也會盡量騰出時間,跟賀卿一起在外頭走走。
——說是外頭,其實就是在廊下,靠外的那一頭懸了厚厚的帷帳,将嚴寒擋在外面。為了避免她覺得悶,又搬了不少常綠的花木進來。因為溫度高,倒是養得不錯。
長廊的另一頭,就是賀卿布置的産房,雖然不能完全做到無菌,但基本都是比照可以做到的最高标準來,想來也能有些許助益。
每次出來散步時,賀卿也會帶張太後過來看看,指給她每一樣布置是用來做什麽的,有什麽好處,好教她對生産過程心裏有數,不至于因為擔憂而心生惶恐。
這同時也是賀卿用于說服太皇太後和太醫們的理由。讓張太後知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對她也有好處。
這日兩人照例在午飯之後歇了半個時辰,便出了門。
賀卿扶着張太後慢慢往前走,口裏說些能讓人放松心情的小故事。走着走着,張太後腳步忽然一頓,伸手朝前面一指,難掩驚訝地道,“呀,真師快看!”
這個時候,賀卿滿腹心神都在她身上,已經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卻見旁邊擺着的綠植之中,竟冒出來了幾點白。
兩人走近了一看,那白色果然就是剛生出的花蕾。
賀卿的反應更快,立刻笑着道,“這是吉兆呀!太後娘娘行将産子,因而才天降如此吉兆,令鮮花盛開。”又轉頭吩咐跟在身後的人,“着人小心好生照料着,等花開了再報上來。”
張太後等她說完話,才回過神來,握緊了賀卿的手,點頭道,“真師所言極是。”
其實只是因為廊下的溫度太高,這盆花大概糊塗了,以為春日已至,這才打了花苞。但在這個時代,反季節的東西絕不是好兆頭,因為不順四時,有逆陰陽。好在賀卿這麽一解釋,便不會讓人将這盆花看成妖異了,她自然要附和。
畢竟還只是幾個花骨朵兒,兩人并未停留太久,繼續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又聽得帷幕之外一陣驚喜的歡叫和喧嘩,卻是今冬第一場雪終于降下來了。
“瑞雪兆豐年,又是吉兆。”賀卿立刻道,“可見得天庇佑,必定一切順遂。”
張太後含笑點頭,但這笑在中途就扭曲了,轉為忍痛之色,同時張太後手扶着肚子,慢慢彎下腰去,卻是又開始腹痛了。這種症狀這幾日一直都有,但這一回卻格外強烈。至少張太後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只一只手死死掐着賀卿的手腕。
“快來人!先将太後娘娘擡進産房裏,一應事務按照演練的安排起來。”賀卿連忙高聲叫道。
生産是眼前第一等大事,費再多功夫都是值得的。所以賀卿拉起了一支隊伍,給每個人安排了差事,每日都叫他們演練幾次。這幾天張太後每每腹痛發作,更是都要這麽來一回,早已十分熟練。此刻聽了吩咐,立刻準備起來。
兩個大力嬷嬷将張太後半扶半抱着送進産房,賀卿因為被張太後抓着,成了救命稻草,也只得跟進去,坐在床頭輕聲安撫她。
熱水已經在燒,一應物事也都準備停當,有宮娥捧來烈酒,對着所有人噴了一遍。太醫、醫女和穩婆很快被請過來,先在外面的房間裏用烈酒淨了手,又換了幹淨衣裳,才被放進來,給張太後做檢查。
直到太醫和穩婆确定這一次是真的要生産,賀卿才着人往咨平殿送了消息。
剩下的,就只有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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