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奢侈靡費
往常,帝王登基總是在大行皇帝孝期之中,因此雖然規儀隆重,但其實并不靡費,一應慶賀之儀皆被免去,如設宴這等事,更是從未有之。
但這一次卻不同以往,先帝的孝期已經過了,又适逢太皇太後才剛剛在朝堂上立威,正需要加恩以安撫人心,自是不會吝啬舉辦各類慶典。
所以此番登基大典,不但從宮中到京城各處張燈結彩,綢緞裝飾,更是舞樂頻開,官民同樂。事後統計,光是這一場慶典之中便靡費近百萬,令人觸目驚心。
大楚比照前朝,于國庫之外另設皇帝內庫,名下有田莊店鋪作坊等,專供皇室所用,足以承擔整個皇室宗族的費用,甚至偶爾還會有所盈餘,用于補貼國庫所缺之額。
但那只是正常情況下。
在這之前的兩位皇帝,靈帝和獻帝都不是什麽正經人,花起錢來更是沒有半點數,數代積累的內庫早就被他們消耗一空。非但不能補貼國庫,還年年都要國庫再撥一大筆錢進來。
畢竟,偌大個朝廷,總不能讓皇帝沒有錢用吧?
這兩年天災頻仍,地裏的出息自然也不好,國庫能收上來的稅,往往只有惠帝年間的七八成,用以維持朝廷各項開銷,本來就已經很着緊,還要貼補內庫,着實苦不堪言。
戶部尚書這個位置,如今簡直比政事堂的相公還難做。光是獻帝在位這兩年間就換了三任,目前仍舊空置着,只由兩位侍郎處理日常事務。
原本太皇太後秉政之後,因她素行節儉,這一年多也并無任何奢靡之意,着實令朝臣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懂不懂政事,能不能決斷軍國重事都不重要,只要能夠保持住這種簡樸風格,信任朝中重臣,說不得朝堂反倒會比之前二十年更清明,絕不至于耽誤大事。
然而不過一年時間,太皇太後就變了一個人。
一次慶典花掉近百萬,就連靈帝最荒唐的時候,也不曾如此。
雖然這其中最貴重的是各種絹帛物事,真正用掉的現錢只有十幾萬兩,但這個數量已經足夠令人震驚,而且這些錢,還都是從國庫掏出來的。
因為之前太皇太後處置幾位藩王立威,也因為此事,登基大典的整個安排過程中,政事堂的重臣們都顯得憂心忡忡,等這最終的賬算出來,就更是氣氛凝滞、山雨欲來。
這其中花的最多的大頭,一是做各種表面功夫,譬如在京城各地都裝點上彩綢花燈,二是給百官和勳貴藩王的各種賞賜。
這麽大的慶典,文武官員和各地都有賀儀送上,朝廷便要翻倍的賞回去。但人家獻上來的都是各種祥瑞之物,除了說着好聽看着好看,沒有任何用處,賞下去的卻都是金銀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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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一出之間,等于是一筆巨大的損失。
若只是花錢,還不值得諸位重臣如此憂心。畢竟朝廷已經節儉慣了,他們也都已經适應這種一文錢掰開成兩文來花的環境,沒錢了設法節省便是,這麽多年都是這般過來的。
真正讓他們覺得憂慮的,是太皇太後這種花錢如流水的态度。
她自己的生活其實到現在為止仍舊不怎麽奢侈,每天的菜品都要比照份例減去幾個,一應用度并無出格之處。然而涉及到“臉面”這兩個字,太皇太後花起錢來,卻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般好大喜功,愛做表面功夫,絕非朝廷社稷之福。
參政知事姚敏與顧铮關系一向親近,這日散衙之後便來找他出去喝酒,席間不免苦悶地多喝了幾杯,抱怨道,“前幾日才得了奏報,甘夏數州又遭了蝗、旱之災,今年怕是顆粒無收。只因登基大典之事,政事堂暫且将消息壓下去了。這一場慶典,銀子流水般的花出去,最後得了什麽?若用來救災,又能活多少人?”
“便是如此,倒也罷了,怕只怕開了這個口子,往後無窮無盡,終成禍患。”
“此事政事堂可有決議?”顧铮轉着手中的杯子問。
“劉相公以為當組織官員上谏,阻一阻這種風氣。汪參政卻不同意,認為太皇太後如今正在興頭上,貿然上谏,絕無好處。”姚敏嘆了一口氣,“薛相公不在,劉相公壓不住下頭的人,只怕一時三刻難以決斷。”
“汪參政的話倒也有些道理。”顧铮道,“太皇太後……對朝臣本就不甚信任,若是此時貿然上谏,恐怕只會惹惱她老人家,屆時更難收場。”
“此事,顧兄可不能不管。”姚敏聞言擡起頭看向他,半醉的表情中還能看出兩分認真,“若能解決了此事,于你顧玉聲而言,卻也不是壞事。”
政事堂如今沒有壓得住事的人,人人都知道薛知道走後就是顧铮上來。既然如此,若他能解決了此事,聲望自然更高,入主政事堂才算名正言順。
顧铮微微一怔,而後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含笑道,“既如此,此事我卻是不得不承擔了。”
從酒樓裏出來,顧铮信步而行,沒多久就看到了熟悉的景色。他本來是要去薛知道府上拜訪,卻忽然停住腳步,拐上了另一條路。不久之後,一棟朱紅色的大門就出現在了他面前,旁邊懸着一塊豎匾,上書“科學”二字,正是報社所在。
從賀卿平日裏言談間的傾向來看,顧铮覺得她更喜歡《科學》而非《自然》,此刻進了門,果然便見她正在這裏忙碌。
她穿着一件寬大得足以将整個人從脖子到腳面都包裹起來的灰袍,上面還沾了不少墨漬,頭上連發冠都沒有戴,只用木簪将頭發完全束起,方便工作。這幅打扮,混在同樣裝扮的各色人員之中,一點都不起眼。
但顧铮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因為她跟其他人是絕對不一樣的。其他人只是按照吩咐辦事,很少有人會去主動思考,而賀卿不是。所以她的身姿、神态、語氣都與別人不同。
顧铮雖不是頭一回看到她這樣的裝扮,卻還是不免有些驚詫。堂堂公主之尊,親自動手做事也就罷了,還跟這些販夫走卒混在一起,卻半點也不覺得不自在,反倒瞧着比在宮中時自如許多。
他常常到這邊來,認識他的人也不少,一進門就有人開口招呼。賀卿本來在忙,很快也得到提示,轉頭看了過來。
見了他,她當即放下手中的東西,大步走了過來。那走路的姿勢也是豪邁的,沒有半點蓮步輕移的美感,只求速度最快,幹活最方便。
顧铮尚未來得及形成一個具體的念頭,她已經幾步走到面前,兩只沾了墨的手擡着,以右手手背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水,直截了當地問,“顧大人有事?”
半點宮廷禮儀中的委婉都不見。
幸而顧铮自己出身市井,習慣了這種說話的方式,含笑應道,“正好路過,想起來有件事要與真師商議。不知真師可有空閑?”
“那請顧大人稍待片刻,我先去收拾一番。”賀卿本來也差不多忙完,該回宮了,聞言十分幹脆地道。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她已經重新換了道袍出來,洗了手淨了面,又是那個為國祈福的慧如真師了,就連對顧铮說話的語氣都客氣了幾分,“有勞顧大人久侯。”
他們兩人見面,也不适合出去招搖,因此賀卿便把人請到了後面。她偶爾會在這邊起居,因此自然布置了住處,也有待客的地方,不過略簡陋了些。
客氣地請顧铮落座,又親自上了茶水,賀卿這才跟着坐下來,問道,“不知顧大人尋我何事?”
“這一回登基大典,可是熱鬧得很。”顧铮斟酌着選了一個開場白。
賀卿微笑點頭,“正是如此。倒也是借了這典禮的光,各地都有士子入京朝賀,等這些人回去,咱們《自然》和《科學》的名聲,想來會傳得更廣。若能引來更多于此道有所得的同道中人,卻是再好不過。”
竟是字字不離自己如今在做的事,半點要談朝事的意思都沒有。
顧铮無奈,也只能開門見山,“真師面前,臣也就不繞彎子了。這一回登基大典辦得熱鬧,只是花費也着實不菲。真師可有聽聞?”
“據說有近百萬之巨,當是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了。”賀卿神色淡淡道。
說是不理國事,但既然住在宮中,種種消息自然會跑到她的耳朵裏來。想到這花出去的錢都是将來的軍費,賀卿心中如何不痛惜?百萬銀兩,已經足夠發動一場規模不小的臨時戰争了。
“何止是立國以來?只怕是歷代以來都未曾有過。”顧铮苦笑,“這也罷了,左右朝廷還負擔得起,又事關國體,吾等為人臣子者,也不好多言。只是若每次慶典都來這麽一回,只怕國庫就要負擔不起了。屆時便是朝堂也要傷筋動骨,恐非社稷之福。”
“顧大人身在翰林院,得預機務之事,既然有此擔憂,何不具折上奏?”賀卿裝傻。
“只怕太皇太後正在興頭上,見朝臣反對,心下抵觸,反而誤事。”顧铮道,“若有親近之人從旁勸說,想來效果更好。”
賀卿不由看了他一眼。她知道顧铮在宮中有關系,顧铮也知道她知道,此刻,她到底還是沒将這個敏感的話題扯出來,只道,“顧大人有所不知,太皇太後對我并不親近,只怕我的話,還不如入內內侍省的中官們管用。人微言輕,要讓顧大人失望了。”
顧铮沉默着抿了一口茶,沒有說話,賀卿便又道,“其實此事,有一個再合适不過的人選,顧大人心中當知曉。”
“不妥。”顧铮盯着手中的茶盞看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看向賀卿,“臣既開了這個口,也就不瞞真師了,薛相公那裏,機會難得,臣本來已經與他商量好,用在另一處。”
薛知道這樣的重臣致仕,太皇太後為了表示朝廷優撫之意,必然要接見他,詢問政事。臨別之前的最後一次談話,他所說的話,太皇太後想來是能夠聽得進去的。若在此時勸谏,想來能讓她老人家收斂。
然而此事顧铮與薛知道早有計劃,若是貿然更改,打破了計劃,卻是不妥。
“你們要做什麽?”賀卿下意識地追問。
但話一出口,她立刻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該問,連忙掩唇道,“我失态了,讓顧大人見笑。此事本不該我過問,你權當沒聽見。”
“倒也沒什麽不可說,”顧铮這麽說着,卻還是壓低聲音道,“只是臣畢竟年輕,怕壓不住事,因此想留薛相在京城多住幾年。”
致仕的重臣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知交故舊滿天下,對朝堂的影響力不言而喻。即便辭了官,留在京城,就還能左右朝事。因此,皇家一般都會專門派人送他們回鄉,如此山高水遠,兩相便宜。
顧铮要破例将薛知道留在京中,難度可想而知。所以,在薛知道陛辭時略施手段,讓太皇太後主動開口留人,是最好的辦法。
賀卿面上的驚訝一閃而逝,意識到事情的走向已經跟自己記憶之中截然不同了。
如今想要力挽狂瀾,唯有信任眼前這人了吧?
這樣想着,她便道,“薛相留京之事,我倒是可以替顧大人指一條明路,只不知,顧大人肯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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