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報應不爽
順平元年五月初五日,端陽節。
這樣的佳節,宮中朝中自然都有慶典。外間由政事堂的幾位相公率領文武百官,至城外豐樂河觀看朝廷舉辦的賽龍舟,與民同樂,而後回轉皇宮,殿前賜宴。宮中則是太皇太後主持,率領內外命婦舉行完各項儀式,之後同樣有賜宴。
太皇太後雖然因為何不平的事存了一肚子的不快,但遇上這樣的佳節,面上也不免開顏。
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年輕活潑的小姑娘們,因此這一次入宮,許多夫人都将家中女兒帶上了。太皇太後還考校了其中幾人的技藝,各有賞賜,賓主盡歡。
賀妤雖然也參與了這場宮宴,但因為如今出家人的身份,她的酒席是另備的,單獨擺在距離太皇太後不遠處的一座亭子內。
端午節素來有除袱驅邪等習俗,因此入宮的女眷們都穿得十分隆重,色彩豔麗。與之相比,賀妤着一身淡淡青袍,身上沒有一件飾品,孤孤單單坐在一處,便顯得十分凄清寡淡。
注意到她的人并不少,但走上前來打招呼的,卻只有一個。
才十六歲的小姑娘面上敷了厚厚一層粉,卻仍舊掩不住底下憔悴的容顏,一雙眼睛微微紅腫,顯然是狠狠哭過。但她安安靜靜坐在賀妤面前的姿态,倒是冷靜沉着的。
“你真想好了?”賀妤捏着手裏的杯子,又問了一遍。
那女孩聞言,眼中閃過了一點笑意,整張臉都跟着生動了起來,“這話真師已問了第三遍,我想好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你年紀小,将來還長,用了這個法子,往後就只有一條路能走了。”賀妤道。
但她越是這麽勸,對面的女孩臉上的表情就越堅定,“縱然解決了這一樁,以後總還會有旁的事纏上來,我卻不能總仰賴真師出力。何況真師也不過比我大幾歲,這條路你走得,我也走得。我意已決,真師不必再相勸。”
她說着,飲盡了面前的那杯雄黃酒,穩穩站起身,朝賀妤一禮,轉身便走。
出了亭子,她便往太皇太後所在的水榭行去。那裏地方更寬敞,視野也更好,但再寬敞也容不下所有命婦內眷,因而只有地位最高的那些,才能留在那邊,其他人不過遠遠安排了座次。
不過宴席開始之後,因為氣氛熱烈,太皇太後宣召了好些人過去,這種分別和界限也就不明顯了。
女孩一路走來,被當成暫時離席的內眷,倒也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太皇太後的座位附近,倒是有許多精幹太監守着,不叫人輕易靠近。她衡量了一下距離,确定在階下開口也能被聽見,又看了看巡視的內侍宮娥趕過去需要的時間,做到心裏有數之後,才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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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了個角落的位置站着,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便見一個身着紅色衣袍的大太監腳步匆匆地從外面趕過來,很快被召到太皇太後身邊,附耳說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話。
等太皇太後沉思片刻,擺了擺手,那大太監才提着袍子走了下來。經過女孩身邊的時候,忽然轉過頭朝她看了一眼。
該到自己出場了。女孩整了整衣服,數着太皇太後又喝了兩口就,表情漸漸放松下來,這才故意踉跄着步子跑了出去。當着太皇太後的面,人人都格外注重舉止得體,她這番舉動,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在負責巡視現場的內侍宮娥趕來之前,她已經撲到了太皇太後的位置附近,卡着那條會被攔阻驅趕的線跪了下來,高聲道,“臣女賀成君,求太皇太後做主!”
這一聲喊出來,那些慌忙要上前阻攔拉住她的人便都生出幾分遲疑,下意識地放慢了動作。
看熱鬧乃是千古以降從未改變過的心态,何況賀成君表現得并不瘋狂,也沒有攻擊人的跡象,很顯然并不會危及到這裏的人。既然如此,聽聽她在這種場合喊出來的“冤屈”,豈不是更有意義?
見一時沒什麽動靜,賀成君便又高喊了一聲。
這一次,太皇太後有了反應。聽到這個名字,她不由心下一動,擡頭看向賀成君,問道,“你是哪一家的?”
身邊的宮娥上前幾步,将這句話轉述了一遍,“太皇太後問,你是哪一家的?”
“家父乃是鎮國公世子賀崇。”賀成君連忙回道。
“既如此,你父母親長何在?你于席上喧嘩,要哀家為你做主,卻又所為何事?”太皇太後又問。
“啓禀太皇太後娘娘,臣女父母早逝,如今由叔母撫養。今日求您做主之事,正與親長有關。臣女今年一十六歲,卻至今并未定下親事,前日暗暗探得,叔母欲做主将臣女許配與一商家,換得數萬聘銀。”
賀成君口齒伶俐,邏輯清晰,一番話很快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叔父叔母撫養臣女成人,臣女感念在心。若只是如此,便這麽嫁了,只當是報償這十年養育之恩。誰知……誰知臣女秘密遣人查探,才知道那與臣女議親的金家子,竟是患了咳血痨症,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此番求娶皇室血脈、金枝玉葉,正是為了沖喜!”
這最後一句話一出,附近聽見的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金家膽子不小,口氣也很大!
更可怕的是,他們竟然真的做成了這件事,差一點就聘到了鎮國公的孫女!确切的說,如果不是賀成君膽子大,敢在這樣的場合驚動太皇太後,此事必然已成定局。
反倒是端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後,聽完了這番話,面上的表情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
之前黃修匆匆來報,說是查知何不平暗地裏竟還幹過替人保媒拉纖的事,替一介身患痨病的商家子求娶宗室女,而且還辦成了,兩邊只差着下定。
這一樁婚事,女方鎮國公府能夠拿到五萬兩聘金,何不平這個介紹人同樣也能拿到五萬兩酬謝。
這件事雖然牽扯到皇室的顏面,但說穿了并不算是特別大的事。最重要的是這是私事,以此為何不平的罪證辦了他,也完全可以堵住悠悠衆口,不叫人覺得是她這個做主子的鐵石心腸,半分不顧念舊情。
而黃修之所以匆匆趕來,正是因為查到定親的女方本來是被蒙在鼓裏,卻自己查到了真相,只怕要鬧起來。而且那女孩今日也在宴上,這是個鬧事的好時機,若是鬧起來,太皇太後心裏沒底,反倒不妥,因此才趕來報信。
之前賀成君跪地高呼,太皇太後還以為她會将事情直接叫嚷出來,牽扯到何不平本人。等她開了口,發現矛頭只是指向親長,自然也就放松了下來。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辦此事,這姑娘也還算有分寸,太皇太後也就不吝為她做主。
當下叫人宣了鎮國公夫人及家中其他女眷前來,詢問此事。鎮國公夫人慈眉善目,性情溫軟,倒是兒媳婦十分厲害,幾乎都是她在開口答話。這門婚事她是承認的,至于收取高額聘金一事,她則是哭天叫屈,聲稱一切都是為了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這塊牌子,聽起來很厲害,但皇家宗室裏,挂着這塊牌子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都是與皇室親緣極遠,并不受重視的存在。
宗室裏這樣的人家很多,除了每年能夠領到的俸祿米銀之外,沒有任何進項,卻要養活一大家子人,偶爾還得擺擺皇親國戚的場面。偏偏皇帝為了防備宗室,既不允許他們出仕,也不允許他們經商,只能混吃等死。想要錢,便只有走這旁門左道。
楚朝承平已久,商業繁盛,尤其是這天子腳下的商人們,更是富得流油。但士農工商,再多的錢也還是叫人看不起,于是這些商人們,便迫切的希望擡高自己的身份。
而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商家子娶宗室女,就成了一種不成文的流行。
商人出一大筆錢,娶一個能夠提升身份的媳婦,宗室嫁出一個女兒,同樣也能夠收到豐厚的禮金,讓日子變得更加寬裕,簡直是一拍即合的好事。
所以在鎮國公的二兒媳婦看來,給賀成君說這門親事,她絕對無愧于心。在她的描述之中,更将那金品善說成了雖然身在商戶但卻酷愛讀書的佳公子,假以時日說不定還能下場搏個功名回來,配賀成君的身份絕不跌份。
至于賀成君所說金品善卧床幾年,病入膏肓之事,她卻是矢口否認知情,同時還跟着喊起冤來,說金家這是騙婚,求太皇太後做主。
這一番唱念做打,可謂是諸般俱全,把所有罪責推了個一幹二淨。
在場的人都不是傻子,經過的事情多了,心裏自然有自己的判斷,明面上不說什麽,暗地裏都打算遠離這一家。禍起蕭牆之內,乃是敗家的根本。鎮國公府本來也沒多少底蘊,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會耗空了。
何況如今還惹了太皇太後的厭。
太皇太後面上沒什麽表情,只是沉着地吩咐身邊的人下去查訪此事,務必要調查得清清楚楚。
黃修那裏本來就查得明白,此刻不過是走個過場,所以宴席還沒結束,那邊就已經查完報上來了。雖然太皇太後及時吩咐宴席就到這裏,着人将命婦們送出宮,但走在後面,耳朵尖的,卻還是聽見了此事與何不平有所牽涉。
這就夠了,透出一點風聲去,自然會有人去查。但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會主動将此事揭破開,正是太皇太後想要的效果。
被太皇太後放了幾天病假的何不平,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因為太皇太後還留着他的徒弟在身邊,每日派人問候,所以他半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寵眷衰減,被帶過來時還一頭霧水。
直到看到了鎮國公一家子。
在何不平心裏,這本來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他或許都不必親自出面去辦。所以他怎麽也沒想到,事情竟會從這裏壞了。而且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發現,這樣一件事,根本沒有他可以辯駁的餘地。
朝堂上的各種紛争,他能找出一百個理由,叫太皇太後相信自己是為了她好,但這件事該如何解釋?
他本來想着,自己如今在太皇太後身邊不可或缺,或許還有機會翻盤,只要太皇太後給他一個單獨奏對的機會,他就有把握說服她改變主意。
然而太皇太後忌憚他知道不少自己的事,心腹之人,一旦不用了,自然是徹底除去為好,所以直接賜了一杯毒酒,根本不曾給過辯駁的機會。
由始至終仿佛一個旁觀者的賀卿,遠遠地看着何不平飲下那杯毒酒,停止的脊背終于松了下來,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
這件事裏她雖然插手了,但何不平半點都不冤枉。
說來也是湊巧,這件事顧铮那邊是沒有查到的。賀卿能知道,還是因為她一開始就叫人盯準了金家。果然,即使沒有了她這個正牌子金枝玉葉,金家也還是設法攀上了何不平的關系,謀了這麽一樁親事,要用皇室血脈給他們的寶貝兒子沖喜。
查到這件事之後,賀卿就聯系到了當事人之一的賀成君,将事情和盤托出。
那時她就已經設想好了這一天的到來。
仿佛宿命一般的結局,也算是給了上輩子那個屈辱絕望地死去的自己一個交代。
對于何不平而言,應該也是個合适的結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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