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們需要塔蘭。

艾麗莎跟着人群一同站在一扇金屬門前,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重新浮現在了她的腦海裏。

這是幾個小時前,拉夫維奇三副在緊急會議上對她說的。

當時的場面可以用一片混亂來形容,好吧,似乎從很久以前,他們的會議就變得很混亂了。

大量攝入食料袋已經讓很多人變得精神亢奮同時又智商底下,而剩餘的一些人,一些還沒有來得及徹底發瘋的人則早已經預料到這艘船上的人即将大難臨頭而變得沉默寡言且悲傷厭世。

艾麗莎壓根就不指望這群混蛋對現狀有所幫助,她一直用盡力勉強維持着太陽神號內部的正常運作。但是,當那個叫做薩姆的殺人狂從醫療室裏逃出來,并且虐殺了十多名無辜船員之後,人們卻把所有的錯誤都堆在了她的身上,然後他們就像是三歲要糖的小孩子一般沖着天空大喊他們需要塔蘭。

“我希望你不要想太多,艾麗莎……你已經做的夠好的了。但很顯然如今我們的船上已經出了問題,我們需要把這種混亂地局勢穩定下來。”

那些人當時是這麽說的,他們告訴艾麗這不是針對她,但就算是傻子都能聽出來他們對她充滿了譴責與埋怨。

哦,既然如此……那麽你們就來找塔蘭吧。

艾麗莎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默然地盯着面前斑駁的金屬門,金屬門上的銘牌上寫着“太陽神號艦長塔蘭·伊達”的字樣。他們之前就已經按下了訪客鍵,但塔蘭壓根就沒有理會他們的意思。

如果不是塔蘭的個人終端還在如常接收信息處理工務,恐怕會有人覺得塔蘭早就已經死在了自己黑暗的艦長室內。

“塔蘭艦長——我們都很清楚現在不是一個恰當的時候,但現在是緊急事件,我們現在非常需要你。”

一個身材健壯的男人出現了,艾麗莎瞥了他一眼,那是能源小組的主管羅伯特,當然,現在他已經是應急小組的主要負責人了,而他一直都看她不順眼,艾麗莎一直都知道這一點。

所以這個家夥才會像是一只讨要食物的小狗一樣在塔蘭的艙門前叫個不停?艾麗莎有些刻薄地想道,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這麽負面,但她現在又累又焦躁,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着汗。

通風系統的濾清組件早在幾天前就已經報廢了(在報廢之前它們已經超負荷運作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所以太陽神號內部如今又臭又悶,艾麗莎感覺很難受,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休息了,而現在又遇到了這種事情。

更糟糕的是,她的那些“小預感”又開始在她的大腦深處尖叫。

這些日子以來艾麗莎幾乎都要習慣于這種不安和惶恐的預感了,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她的不祥預感會變得這樣激烈和尖銳。

有好幾個瞬間,艾麗莎甚至想要直接逃跑——從這該死的金屬艙門前逃得遠遠的。

但她的雙腳卻像是違背了她的意志,一直釘在原處一動不動。

“塔蘭艦長,請出來,情況真的很危急——”

羅伯特又在拼命亂吠了。

艾麗莎忽然用手按住了太陽穴,她的身形踉跄了一下。

她聽到了一種細微的聲響。

窸窸窣窣的,像是東西在飛快地移動……

從天花板逐漸到牆壁上。

一陣停滞,然後又是那種細碎的聲音。

艾麗莎的呼吸慢慢變得急促起來,她的頭忽然疼得要命,但那并非是真正的頭痛,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過度壓迫。

她的預感……

艾麗莎極為不舒服地顫抖了起來。

她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大顆大顆的冷汗還是不停地往外面冒,很快就浸透了她的衣服。

沙沙——

沙沙沙沙——

那種聲音逐漸地朝着門口靠過來。

艾麗莎緩慢地轉過頭,她觀察着自己的周圍,很奇怪為什麽沒有人對這種古怪的聲音做出任何反應。

那聲音實在是太惡心,太令人不安了。

艾麗莎甚至都找不出語言來形容它,好吧,一定要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是無數根手指,正在用指甲輕輕地抓撓着堅硬的磨砂金屬表面,然後不斷上下移動。

那個聲音越來越近了……

越來越近……

而羅伯特還有其他人依舊一無所知,他們慌張地看着塔蘭的艙室門。

如果塔蘭真的已經重病到完無法爬起來的程度,那麽艾麗莎依然會是船上權限最高的人,可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發覺到了高層之間的裂痕。

以羅伯特為首的那幫人可不會希望看到艾麗莎依然保有她手中的權利。

“塔蘭艦長——”

羅伯特還在呼喚。

這一次,他終于得到了細微的回應。

“嗤啦——”

已經許久都未曾開啓的金屬門被打開了,因為長期的未開啓,它發出了一聲尖銳的摩擦聲。

但金屬門并沒有完滑開,而是露出了一條窄窄的縫。

塔蘭慘白的臉緩緩地從金屬門後探了出來,他身後的房間裏一片漆黑。

如果林希在這裏,他一定會覺得眼前的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識——曾經的安藤博士也曾以同樣的方式出現在他的面前。

只不過嚴格說起來塔蘭如今的樣子,恐怕比林希當初看到的安騰靜雄更加糟糕。

“看在上帝的份上,塔蘭艦長,你——”

就連對塔蘭的重新出現最為積極的羅伯特也在看到塔蘭之後吓了一跳,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

這倒是沒法責怪他,畢竟塔蘭看上去确實很糟糕。

他的頭發幾乎已經完脫落了,只剩下零星的幾縷貼在頭皮上。而他的皮膚更是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色,腫脹,光滑到沒有一絲褶皺也沒有任何彈性,更惡心的是,在他的皮膚表層,還有一層類似于油脂一般的東西,就那樣油膩膩地覆蓋着他的頭骨和面頰。他的眼窩似乎已經變成黑乎乎的兩個空洞,眼珠子變得又小又黑,沒有任何光彩,就連他的嘴唇也變成了青色,下巴病态地朝前探伸,牙床看上去卻已經有了萎縮的跡象。

那種強烈的,甚至會帶來劇烈頭痛的預感又一次出現了。

艾麗莎幾乎是在看到塔蘭的瞬間就差點尖叫出來。

“我已經說過了,我需要休息。你們發來的問題我都看過了——一名因為重壓而精神崩潰的傭兵竟然也值得你們這麽大張旗鼓地來找我,你們這樣做只會讓所有人都人心惶惶,讓場面更加糟糕而已。終止警報,然後讓其他傭兵船搜索那個男人,他很快會出現的,除非他真的已經膽子大到逃出飛船。”

塔蘭打量了一下外界的人群,然後才聲音沙啞地說道。

他的聲音很冷淡。

薩姆在逃出醫療室後殺死的那些人,似乎完沒有引發塔蘭任何的情緒波動。

艾麗莎注意到,他的牙齒果然已經掉光了。

“你,你說得對。”

羅伯特遲疑了一下之後,還是點了點頭應道。在他這麽說之後,許多人在他身後發出了虛僞地應和聲。

在這群人的包圍中,只有臉色蒼白,冷汗淋漓的艾麗莎顯得格格不入。

塔蘭一定有什麽問題!

艾麗莎的身體因為過度的緊繃而微微有些痙攣,她必須竭盡所能地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尖叫出聲。

這耗費了她的太多精力,以至于她滿了半拍才感受到那股視線。

——從塔蘭那兒傳來的視線。

艾麗莎倏然擡起頭,對上了他黑洞洞的眼睛。

那真的是人類的眼睛嗎?

這個念頭從艾麗莎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的身涼飕飕的。

偏偏塔蘭卻盯着艾麗莎,沙啞地開口道:“比起那名叫做薩姆的傭兵的問題,其實我更擔心的是船上的那些流言,我真不敢相信這種引起船員對立的謠言竟然會流傳開來……”

……

塔蘭只在自己的艙室門口跟其他船員們草草說了幾句話,便像是蝸牛蠕動着自己的眼柄那樣緩慢地将蒼白的身體縮回了自己黑暗的房間裏。

但他的命令(當然,用塔蘭自己的話來說,那些只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建議)卻還是被人毫不猶豫地執行了下去。

船戒嚴的警報被終止後,沒多久,人們就在某個偏僻的走廊裏找到了屬于薩姆的帶着血的衣物和鞋子,随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傭兵們用驚人的效率把船上上下下掃蕩了個遍。

他們的做事态度遠比之前要認真,大概是因為這一次做出這種恐怖事跡的人正是他們的同伴。

但無論他們怎麽樣搜尋他們始終沒有辦法找到薩姆本人——在水路系統的管道口倒是有一些新鮮的血跡,但也僅此而已。

倒是有人因此而提出這種猜測,薩姆大概已經随着水路系統一路逃到了飛船外面。

好吧,這反而是最有可行性的一種可能,但同樣的,若真是這樣的話,整件事瞬間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起來。

畢竟傭兵們在發現那些血跡之後,便迅速地清點了船上剩餘的艙外活動服,他們發現活動服一件都沒有少,同樣的,用于艙外勘探用的氧氣裝置數量也完符合記錄數。

這意味着薩姆沒有拿任何用于艙外活動的設備,他赤身裸體地離開了太陽神號,還伴随着大量的失血。

這簡直是瘋子一般的行為,不過……也許這正是他這麽做的原因。

他原本就是一個瘋子,而瘋子就是會做如此瘋狂的事情。

林希本應該很關心薩姆的下落,畢竟在這之前,薩姆可是被他活生生打暈的。

只可惜如今的林希實在是太過于焦頭爛額,薩姆之後的動向,對他來說反倒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于為什麽會焦頭爛額——

“塔蘭把我分配到了勘探隊裏。我現在必須去參加勘探任務?他發瘋了嗎?”

林希至今還記得自己聽見這個命令時詫異到極點的心情。

“現在船的船員都會開始輪流進行戶外勘探。”

艾麗莎在他對面飽含苦澀地說道。

“按照塔蘭的話來說,這種方式可以減輕勘探隊的負擔……以免他們之間再出現一名發了瘋的船員在船上亂砍亂殺。”

“這他媽是什麽狗屁鬼話。”

林希罵了一句髒話。

看到他的模樣,艾麗莎嘆了一口氣,她暗自決定瞞下塔蘭在衆人面前輕飄飄地說出來的那些話。

參加勘探任務也有助于解開勘探隊員對林希的誤解——

這種鬼話大概也只有塔蘭能夠說出來了,無論他現在是否還是人類,他骨子裏的那種奸詐與陰險倒是一直保留了下來。

艾麗莎倒是沒法肯定勘探任務是不是真的會讓那個針對林希的留言平息,但她可以肯定,林希一旦到了飛船外,他将會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危險境地中。

“我很抱歉。我抗議過,但是……”

艾麗莎每一次想起這件事情都感到無比沮喪。

“哦,別說對不起,艾麗莎,我知道你為我做的。”

林希對上艾麗莎充滿愧疚的臉,他心疼地俯身過去然後給了她一個擁抱。

“我相信,就算你反駁了他這一次,那家夥也一定會想辦法再給我找些麻煩的。”

他說道,然後仔細地觀察着艾麗莎的反應。

他可以看出來,自從那一天她與塔蘭接觸之後,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态都在急劇惡化。林希懷疑艾麗莎察覺到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但無論林希怎麽詢問,艾麗莎始終不曾透露太多。

“我會盡量讓一些信得過的人跟在你那個小隊那裏——這樣一來,至少當那些瘋子企圖對你動手時,你身邊會有幫手和目擊證人在。”

艾麗莎人忍不住說道。

“這恐怕就是我唯一能夠為你做的了。”

她說。

“你已經為我做的夠多的了,艾麗莎,我真的很感謝你。”

林希強撐出一抹苦笑然後對着她說道。

送走了艾麗莎,林希揉着自己的太陽穴查看了一番隊員名單。從勘探任務本身來說,這确實不是什麽高難度的活,只不過那些莫名其妙對他報以極大惡意的勘探隊員确實會是大麻煩。

林希在桌前坐了一會兒,他想不出什麽辦法來解決如今的困境,于是幹脆起身,披上衣服朝着自己的溫室走去。

金屬門緩緩滑開,溫室內的照明設施開啓之後,“一號”便出現在林希的視野中。

只不過以往對于他的到來總是如同小狗般歡欣鼓舞的星蝶如今卻一動不動地挂在樹枝上——

因為如今的“一號”只是一顆架在樹枝之間的蟲繭。

這就是讓林希焦頭爛額的第二件事情了,沒錯,“一號”竟然在蛹化。

那正是薩姆從治療儀中逃跑殺人并且引發了船警報的一天。

明明早上帶着歐尼前來觀察“一號”時,那只快活的外星昆蟲看上去還毫無異樣。

可是,當林希好不容易熬到警報解除回到溫室時,看到的便是如今他眼前的這只巨大的蟲繭。

一層厚厚的淡金色的繭殼将“一號”從頭到尾完地包裹了起來。

那種顏色跟“一號”之前用來制作巢穴的細絲的顏色完一樣。作為一只外星蟲子,“一號”的蟲繭看上去倒是與自己的地球同類沒有太大差別,只不過它的體積會更大一些。一些紅色和黑色的斑點不均勻地遍布在蟲繭的表面,在最開始的幾個小時裏,那些斑點還跟“一號”的翅膀一樣會對外界的刺激做出一些非常微弱的回應。但很快它們就固化在了粗糙繭殼的表面。

要知道,星蝶的這個過程可沒有出現在安藤博士的筆記裏,林希吓呆了,他連忙叫來了歐尼。謝天謝地,那個總是無比懼怕蟲子的男人看到蟲繭倒是挺冷靜的,當然前提是要忽略掉他滿身的冷汗和瑟瑟發抖(據說他在回去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若是歐尼在進行了那一系列的檢查之後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林希大概會對他報以更加真心的同情吧……可現實是,哪怕歐尼硬着頭皮檢查了一邊又一邊,他始終沒有辦法告訴靈犀任何有用的東西。

“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它的繭殼厚得不可思議,而且會屏蔽掉所有的探測光束。也許等它完成了蛹化之後我們就可以知道它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面對林希擔憂的目光,歐尼總是說着這種大同小異的話。

對比起來的話,他說自己的噩夢時細節反而還更多一些。

你一定不想知道我昨天夢見了什麽……我夢見這顆蟲繭裏有一個人類的屍體,天吶,那可真可怕,這一定是因為那玩意的蟲繭太巨大的緣故,我覺得它與那只蟲子的體積完不符……哦,對了,我夢到地那具屍體已經在裏頭變得軟趴趴的,就是那種,一團濃稠的肉醬的感覺,而你的蟲子就趴在那裏吸吮那些營養物質……

林希一想起昨天歐尼繪聲繪色說的噩夢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哪怕知道那只是這個重度恐怖愛好者看多了無聊的故事而臆想出來的畫面,可林希卻莫名地覺得,自己仿佛能夠随着歐尼的敘述看到那副可怖而邪惡的場景。

他感覺無比的惡心,但同樣也難掩擔心。

畢竟,在最開始的那一兩天,林希多少還是可以從蟲繭那裏感受到一些微弱的動靜,有的時候是一些輕哼,有的時候卻是劇烈的震動,但很快,那些動靜就都消失了。

蟲繭變得安安靜靜的,仿佛一個死物。

星蝶并不是一種生命力異常旺盛的生物,恰恰相反,在很多過程中它們都會莫名其妙地開始喪失活性,就比如如今林希房間裏那枚放在孵化器裏的卵鞘。

明明“一號”在更加惡劣的情況下都順利孵化了,它的兄弟姐妹們卻像是快要睡死過去了,在這麽多天裏依然悄無聲息并且漸漸開始失活。

如果……如果“一號”也是這樣呢?

光是想到這點,林希就感覺自己的胸口悶悶的,仿佛有點喘不上氣來。

偏偏就是在這種時候,塔蘭那家夥竟然還要讓他去艙外進行勘探活動,這樣一來,他究竟怎麽才能擠出時間來照顧好“一號”?

一想到這裏,林希心底對塔蘭的厭惡瞬間又深了一層

“快點出來吧,‘一號’。”

林希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今天第幾次坐在這顆蟲繭的面前跟“一號”說話,他伸出手,輕輕地按在了“一號”的繭殼上。

過了一會兒,林希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

歐尼之前開玩笑一般對他說的話不合時宜地開始在他腦海中回響。

“你不用太擔心,既然你能夠擁有‘一號’,那麽接下來就會有‘二號’,‘三號’……它們中間總有一只能存活下來……

“等你出來以後,也許我應該給你取一個更加正式的名字?”

林希忍不住輕聲對着尚在化蛹的“一號”說道。

“畢竟,如果你能夠順利化蛹地話,應該就是更加成熟的蟲子了?”

說到這裏,林希自己都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當然,前提是你能夠順利出來……”

他補充道。

金色的星蝶蟲繭在林希的輕撫下依然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但是,林希永遠都不會知道,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在漆黑而混沌,充斥着粘稠蛋白質濃漿的液體中,兩枚原本已經逐漸失去光澤的眼球忽然之間閃爍了起來。

最開始還很微弱,但漸漸的,那兩點紅色的微光變得穩定起來。

淡綠色的神經網絡沿着脊椎逐漸蔓延,然後是漸漸開始彙集并且成型的骨骼,肌肉,內髒,皮膚……還有翅膀和觸須。

在沒有人能夠看到的地方,一個古怪而可怖的生物就那樣一點點地重新凝聚起來。

林希……名字……我的……名字……

祂在自己的繭殼之內快活地低吟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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