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探親┃世事變遷,不過轉眼之間

操心勞碌命的嚴大人在宮中備受煎熬,與此同時,被他牽挂着的靖寧侯府則是一片雞飛狗跳。

前兩天傅深一行剛安頓下來,他的親妹妹、齊王妃傅淩派家人過來請安送東西,還傳話說改日要親自過來探望。傅深實在沒力氣應付她,又顧忌侯府到底不是她正經娘家,怕齊王多心,當場一口回絕:“用不着,讓她照顧好自己得了。”

齊王府來的人是當年傅淩陪嫁帶走的穎國公府下人,深谙他們大少爺說一不二的脾性,半個字不敢分辯,回去原話轉告傅淩。

回話時恰好齊王孫允端也在,聞言不禁搖頭,道:“傅侯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傅淩從得知傅深受傷的消息到現在,擔心的整夜睡不着,背地裏偷偷哭了好幾場,這會兒聽見熟悉的棒槌語氣,居然莫名地安心下來,咬牙道:“讓王爺見笑了。家兄一貫如此,死鴨子嘴硬。”

孫允端與她是年少夫妻,相敬如賓,感情很好,戲谑道:“現在又敢在背後編排他了?”

傅淩赧然:“我大哥面冷心熱,對我其實很好。他就是嘴上不饒人,也不知将來什麽樣的嫂子能配得上他。”

齊王想起手下報知的傳聞,故意岔開話題:“姻緣這種事誰說得準。傅侯剛回京,侯府上下想必忙亂非常,你現在去也不合适。”他拉起傅淩的手輕輕搖晃,“再等兩天,等他安頓好了,你再登門探望,如何?”

傅淩眼前一亮:“王爺願意允妾身出府?”

齊王側首在她腮邊吻了吻,低笑道:“那是你親大哥,又不是外人,不妨事。只是你要答應本王,小心身子,萬不可冒失了……”

傅淩臉上登時飛起一片紅霞,更顯得容色灼灼,明豔照人,她低頭小聲道:“知道了。”

今日天色陰沉,風比往日更涼,看起來像是要下雨。傅深的傷最怕這種天氣,沒完沒了地疼得他心煩,正打算叫人将他推到書房,找點閑書轉移一下注意力,下人來報,齊王妃親自登門探望,車已經停在了門口。

傅深頓時頭疼起來:“這個冤家……扶我起來。傅伯,讓肖峋和親衛回避着點,你約束好後院下人,免得沖撞了。請王妃先到正廳,找兩個婆子或者小童兒服侍,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正廳裏,傅淩無心喝茶,緊張的不住絞手帕。片刻後,裏間傳來木輪滑過地面的“辘辘”聲,她失态地猛然起身,一轉頭,恰好與坐在輪椅上的傅深目光相接。

傅深可能也沒有做好準備,明顯愣了一下。

傅淩呆呆地望着他,仿佛突然忘記了怎麽說話,她記憶裏頂天立地無堅不摧的大哥像是被折斷了,委委屈屈地窩在一把簡陋的竹制輪椅上,眉眼因過分清減而格外鋒利,不太熟練地朝她露出一個微笑。

傅淩再也忍不住,淚奔着撲到他身上,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陪她前來的丫鬟婆子全吓瘋了,傅深被她撲得向後一仰,雙手卻極穩地把她接進了懷裏:“我的娘诶,輕點……小姑奶奶,還當你只有七歲呢?”

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徹底崩斷,傅淩哭成了淚人:“你吓死我了……爹娘不在,我就剩你一個親人了……”

傅深呼吸一滞。

結在心底的寒霜化成了一汪溫水,他的動作帶着小心翼翼的笨拙,輕輕地拍了拍傅淩的肩背,低聲說:“不哭,沒事啊,哥哥在這兒呢,別難過了。”

倘若傅将軍真是将星下凡,齊王妃恐怕就是雨神轉世。靖寧侯府險些被哭倒,傅深好不容易勸住了妹妹,身心俱疲,按着太陽穴,無奈地道:“早說了別來,不聽,非要跑來哭一場,也不怕傷身。你來這一趟。我們府裏的園子三年不用澆水。”

傅淩正就着熱水重新洗臉梳妝,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埋怨道:“快別取笑我了,你當我想呢。讓我提心吊膽地等在家裏才最傷身。”

傅深被她一句話噎死,悻悻地放下手。

傅淩收拾停當,重新坐回傅深身旁,看他蓋着一層薄毯的雙腿,不由得泛起愁容:“大哥,你腿上的傷……真的不能治好了?京城名醫衆多,不然我去請王爺幫忙……”

傅深言簡意赅地道:“皇上已經派人來診治過了。”

傅淩默然,臉上閃過失望之色,片刻後又強作歡顏,自我開解般道:“沒事,治不好也……沒關系,只要人沒事就好。你以後就留在京城,哪兒也不去了,行嗎?”

她殷殷的目光像把刀子,筆直地捅進了傅深的心底。

他不想騙傅淩,又不忍心讓她難過,只好含混地“嗯”了一聲。

傅淩這才有了點發自內心的笑意,跟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又問:“對了,這些日子,家裏派人來看過你沒有?”

她不提,傅深都沒想起穎國公府那一家人來,冷笑一聲權當回答。

傅淩見狀也無奈了:“我原以為她雖不喜我們,畢竟是當家主母,好歹面子上要過的去,沒想到她竟如此不留情面。”

“咱們跟她哪兒來的‘情分’,早在分府時就斷的一幹二淨了,你也不必因為她是長輩就委曲求全,”傅深道,“現在她眼裏只有傅涯,且等着吧,看她那寶貝兒子何時能給她下出個金蛋來。”

這下子不光傅淩,穎國公府出身的下人全都抿着嘴偷笑。

他懶得糾纏這些家長裏短:“好好的提這些糟心事幹什麽。倒是你,在王府過的如何?”

“很好,王爺對我也很好,”傅淩稍稍側身,小女兒般拉着他的袖子搖了搖,悄聲道:“我其實一直盼着你今年能回京。”

“怎麽了?”傅深立刻問,“出什麽事了,還是在家裏受欺負了?”

不怪他多心想岔,天下做哥哥的大抵都是如此,體現關懷的方式就是給人撐腰。

“都沒有,是好消息,”傅淩臉上浮起一小片紅暈,“大哥,你要當舅舅啦。”

“哦,”傅深只聽進了前半句,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數息後忽然反應過來後半句的意思,驚的差點當場從輪椅上站起來,猛地拔高聲音:“你說什麽?!”

傅淩擡手按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笑眯眯地說:“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怎、怎麽……”靖寧侯難得失态,“你才多大?不是,什麽時候有的?”

傅淩笑看他手忙腳亂,傅深一拍腦門,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也支着頭笑了:“還真是……好,太好了。”

傅深其實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兄長,生母早逝,繼母不慈,他自己早早地上了戰場,每年連回家都難,更別提關心親妹妹。兄妹倆只靠血緣連着,直到現在,傅深跟妹妹都沒什麽話可說。

而傅淩外軟內硬,在秦氏手下也順順當當地出落成了大家閨秀,唯一一次求到傅深面前,是因為太子遞了話,有意納她為正妃。

那時傅深才忽然有了為人兄長的自覺,他把傅淩的眼淚擦幹淨,告訴她:“你不喜歡就不嫁。別害怕,凡事有我給你頂着。”

兄長心态作祟,他看傅淩,總覺得還是個哭啼啼嬌滴滴的小姑娘,有話從不肯好好說,非要先伸手拉着袖子。

沒想到,小姑娘轉眼嫁作人婦,再一轉眼,都要當娘了。

一聽說她有孕在身,傅深反而不敢留她在府中多待。不信鬼神的人,居然也有一天迷信起來,怕自己和滿府剛從戰場下來的軍士血氣太重,對孩子不好。

傅淩簡直是被他一路趕出去的,唯獨到了門口,侍女扶她上車,傅深隔着窗,鄭重地交代:“好生保重。我最近就留在京城,哪兒也不去。你安心養胎,不要委屈自己。”

傅淩的眼淚又要下來了,強忍着哽咽道:“瞧哥哥說的……誰還敢給我委屈受不成。”

“嗯,”傅深溫和地應下,“凡事有哥哥給你頂着。回去吧。”

侯府大門重新關上,傅伯推着傅深回房,走到一半,傅深忽然道:“去庫房裏收拾些滋補藥材和各色綢緞,改日派人送去齊王府。”

傅伯道:“這是給姑娘的禮?要不要再給王爺添一份?不算今日,前些日子齊王府那邊也送了不少禮來。”

傅深:“我記得書房有一方金星龍尾歙硯,一會兒過去拿上,你再斟酌着添些東西。”

傅深臨時起意要去書房,然而書房久封不用,老仆怕裏面有積灰,命人先打掃了一遍,才敢讓傅深進去。

卻沒想到,這一打掃,就打掃出事來了。

傅深找硯臺時在書案上發現了一個眼生的長條木盒。那不是他自己的東西,卻被擺在桌上,端端正正,倒像是有人特意要讓他看見的。

木盒分量很輕,晃動起來有聲音,似乎是根細細的棍子。傅深警惕心很重,翻來覆去地研究了好幾遍,确定裏面沒有機關,才小心地将盒蓋打開。

看清匣中之物的瞬間,他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目光徹底凝固。

盒子裏裝着一支殘破的黑色弩箭,箭杆已堪堪要斷為兩截,箭尖卷刃,似乎曾撞上過什麽堅硬之物。

眼熟的令人心驚,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比傅深對它更加印象深刻。

九月初九,青沙隘。亂石傾塌、生死一線的剎那,這正是那支來自身後,與他擦身而過的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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