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離京┃十裏紅妝,必不負君

沒過多久,侍女将新煎的藥送進來。嚴宵寒親手接過,端到傅深面前,言簡意赅地說:“喝。”

傅深心如死灰地盯着冒白汽的湯藥,默默運氣。

嚴宵寒看他那樣子,哭笑不得,忍不住壞心揶揄道:“侯爺,你要是腿沒瘸,這會兒是不是已經上房了?”

“你給我出去,”傅深怒視嚴宵寒:“行行好吧別叨叨了,你屬老母雞的嗎?把藥放那兒,我自己會喝的!”

嚴宵寒是真沒想到他喝個藥會這麽困難。畢竟傅深在他眼裏一直是個相當自律的人,該做的事絕不會退縮,幾乎從不任性。

他放緩了聲氣勸哄道:“這一碗藥量不多,你眼一閉心一橫,幾口就見底了,真的。”

傅深痛苦地別過頭去。

“你是嫌藥苦?有那麽難喝嗎?”嚴宵寒端起碗來自己嘗了一口,皺了皺眉頭,覺得苦是苦了點,但還不至于無法忍受,為什麽傅深會那麽抗拒?

“不應該啊。”他見傅深嘴唇和臉色發白,皺眉強忍,料想他是被藥味沖的反胃,便把藥碗放到一邊,拉過他的雙手,并指輕揉腕上的內關穴,試探着問:“尋常人都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更何況是你。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嗎?能不能跟我說說?”

傅深雙手被他攥着,軟綿綿的,仿佛小動物攤着兩只爪子。他倒沒逃避,只是看上去有點垂頭喪氣,不大樂意地提起往事:“我吧,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喝藥。我娘去的早,奶娘對我不很上心,她見我不肯喝藥,就捏着鼻子硬灌,灌一次吐一次,後來漸漸成了毛病,吃什麽都吐。”

嚴宵寒聽得眸光漸冷,輕聲詢問:“你……家裏沒人發現嗎?”

傅深一扯嘴角:“那時我爹在邊境,經年累月地不着家,哪有人管我。後來是我二叔察覺不對,找人暗中盯着那個奶娘,才算把我從她手裏解救出來。從那以後,我就改吃丸藥了。”

他籲了口氣,坦白道:“其實我也不是不能喝,就是心煩,不想喝。”

手腕處傳來溫熱觸感,嚴宵寒是習武之人,手指不會柔軟到哪裏去,按揉的力度卻拿捏的輕重适中,無形中給人以慰藉。傅深借着這點暖意做好了準備,心說躲也不是個辦法,于是傾身伸手去拿藥碗。

出乎意料的,嚴宵寒卻一反常态,把他按了回去。

傅深疑惑地擡眼瞅他,嚴宵寒原本坐在床對面的圓凳上,此刻卻将藥放在床頭,自己起身坐到床邊,斜倚着床欄,說:“今天這是最後一碗,明天讓沈遺策給你改成丸藥。”

傅深心說丸藥就丸藥,你坐這麽近幹什麽。

嚴宵寒笑了笑,語氣有點不太自然:“你大概不記得了……其實前兩天你昏迷時,是能喝下湯藥的。”

傅深:“嗯?”

嚴宵寒:“我親自喂的。”

傅深:“!!!”

他真的是昏迷嗎?怎麽感覺像是失憶了。

“你想幹什麽?”傅深警惕道,“來硬的?你這屋子不打算要了?”

嚴宵寒忍俊不禁:“放心,我沒打算對你用強,來,過來。”

傅深半信半疑地往他那邊挪了挪。嚴宵寒道:“轉過去,背對我。”

傅深依言轉身,他原本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嚴宵寒伸手扳着他的肩膀,用力往後一按,傅深仰面倒進了他的懷裏。

他原是準備就寝,已除去了外衣,只穿薄薄的白綢中衣,散着頭發,整個人全無防備。隔着一層布料,傅深立刻能感覺到背後緊貼着的溫熱結實的軀體,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藥氣清苦,卻擋不住他領口缭繞四散的沉水香。

傅深像被踩了尾巴一樣掙紮起來,厲聲道:“嚴宵寒!你活膩歪了?!”

“老實點,別亂動。”嚴宵寒背倚床頭,以左肩和胸膛支撐着他半躺的姿勢,左手碗右手勺,四兩撥千斤地把傅深牢牢地圈在懷裏,一低頭,下巴就碰到了他的鬓發:“現在知道了?當初就是這麽喂你的。不是占你便宜,誰占誰便宜還說不定呢。”

傅深全想起來了。

在他高燒不退渾渾噩噩的那段時間裏,确實是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他,親手把湯藥吹涼,一口一口地喂下去。他也曾掙紮過,但那個人出奇地溫柔耐心,一點都不像記憶裏手重粗暴的奶娘。會有人輕聲哄他,連瓷勺碰到唇邊都是輕輕的,喂完藥還會再喂一勺清淡的蜂蜜水。

那時候一天兩碗湯藥,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下咽。

嚴宵寒調整好合适的姿勢:“再試一次管不管用。就這一次,下不為例。來,張嘴。”

傅深生平第一次想找個地方躲進去,卻被困于臂彎這方寸之地中。一勺藥随即遞到他嘴邊,動作輕緩,卻不容拒絕地等着他張開唇齒。驀然間,像是有另一個意識成為了主宰,不待理智警覺,身體已經循着舊日記憶做出反應。

第一口湯藥流入喉嚨時,他聽見嚴宵寒在頭頂輕笑一聲,像是很無奈,又不得不縱容:“說來說去,還是要人伺候……大少爺。”

傅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好似不滿,可那力道很輕,倒像某種口是心非的推拒,這一肘杵的暧昧橫生。

大少爺怎麽了?

大少爺還不是落到了你手裏。

一碗湯藥很快見底,傅深像個十足的大爺,眼皮都不擡一下,低聲要水。嚴宵寒左手攬着他,将茶杯送到他嘴邊,傅深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撇嘴道:“不甜。”

“把你嬌氣的。”嚴宵寒回手将茶杯放回原位,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剛喝完藥,明明喝什麽都是甜的。”

傅深似乎是笑了,只是因為被悶在懷裏,所以聽起來像哼了一聲。

嚴宵寒正欲将傅深放回床上,卻不料懷中人忽然稍稍側身,長臂一伸,摟住他的腰,腦袋枕着他一側肩窩,竟然就着這個蜷在他懷裏的姿勢,閉眼睡了。

嚴宵寒剎那間靜了。

燭影搖紅,照見璧人成雙。

這一刻意味着什麽,無需言語,他們都心知肚明。

——他動心了。

一個月之後。

馬車停在嚴府角門外。因傅深此行不欲大肆宣揚,所以連正門都沒走,輕裝簡從,數十親衛随行。肖峋将傅深背上車,收起輪椅,假裝随意地問:“将軍,嚴大人不來送行嗎?”

傅深眸光閃爍不定,索性閉上眼睛,漫不經心地說:“不用他送。收拾好了嗎?啓程吧。”

肖峋心細如發,總覺得他的狀态不對,倒不是說不好,而是有點奇怪。似乎突然跟那位嚴大人疏遠了,可又不見二人有多生分。

然而這些話他只敢在心裏想想,不敢跑去問傅深究竟。肖峋翻身上馬,率先出發。馬車随後緩緩行動起來,嚴府下人一直目送他們遠去不見,才退回府中,重新掩上角門。

待一行人離開城門,還沒走出多遠,忽聽得背後馬蹄疾響,一人一騎風馳電掣而來。肖峋勒馬止步,隔着老遠認出飛龍衛官袍,頓時頭大如鬥,不由得暗自嘀咕你們倆這是搞啥呢,不是說好不來送了嗎?

傅深在車裏閉目養神,差點睡過去,感覺到馬車慢慢停下,也沒睜眼,懶洋洋地問:“重山?”

緊接着車簾被挑開,人影伴着一線天光縱身躍上馬車,傅深睜眼一看:“你怎麽來了?”

“走前還是得來看一眼,”嚴宵寒溫聲道,“不然不放心。”

兩人這段時間确實有些尴尬,準确地說是自從那一晚開始,雙方心态都有變化,也都需要時間好好想想。這種疏離令人輾轉,但那并不是一種煎熬。

因為他們都知道等在前方的結局是什麽,只是名不副實而已。最壞的結果不會比現在更壞。人已經站在了谷底,往哪兒走都是向上向好。

更甚者,白日夢倘若再做的大一點,他們說不定還要感謝元泰帝獨具慧眼,天賜姻緣。

傅深看見他,心裏已經松動了,只是面上依舊端着。蓋因四周都是耳朵,他們雖在車中,言行舉止也不能太過。他淡淡地道:“本侯往來于北疆京城之間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大人有什麽可不放心的?回去吧,你有官職在身,別耽擱太久。”

嚴宵寒道:“今日一別,再見就是明年了。望侯爺謹守婚約,不負前諾。”

在車外支楞着耳朵聽牆角的肖峋背後一涼,心說這嚴大人別是個二愣子,明知道侯爺心裏對賜婚不痛快,怎麽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在車裏,嚴宵寒忽然拉過傅深,摟進懷裏重重地抱了一下,低頭貼着他的耳朵小聲說:“出門在外,務必小心謹慎。北地寒冷,你自己好好保重身體,別讓我擔心。”

傅深難得柔和地“嗯”了一聲,半開玩笑地在他後心口按了按:“心與君同。”

懷抱暖熱,耳鬓厮磨,兩人的心跳漸趨一致。傅深與他側臉輕輕相貼,極盡溫存,像是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相擁良久,他終于推開了嚴宵寒,随手替他理順壓皺的衣領,示意他下車,同時口氣十分狂妄嚣張地送客:“嚴大人盡管安心,來年花朝,本侯親自登門迎娶大人,十裏紅妝,必不負君!”

嚴宵寒:“……”

所有人:“……”

肖峋暗暗摸上腰間佩刀,預備着萬一打起來第一時間沖上去拉偏架,千萬不能讓侯爺因為嘴欠被打死。

兩天之後,馬車行入燕州地界。

周圍風物越來越熟悉,除了樹木凋零,一切與他們秋日離開時無異,傅深雖生在京城,卻在北境長大,燕州猶如他的第二個故鄉,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甚至有興致透過車上的小窗偶爾看看外面的景致。

他們走的是商道,一路上經過了大大小小的城鎮村落。至晚時一行人落腳蓮祁鎮,傅深途經小巷時聞見一陣甘冽的酒香,勾得他蠢蠢欲動,遂叫肖峋掉頭,準備進去一探究竟。

肖峋苦着臉死命阻攔:“我的爺,您不能喝酒,咱可馬上就要回去見杜軍醫了!”

傅深滿不在乎:“放心,一晚上早消化完了,他看不出來。”

肖峋:“嚴、嚴大人也不讓您喝!”

傅深躍躍欲試的笑容一僵。

他恨鐵不成鋼地指着肖峋:“你胳膊肘往哪邊拐?裏外不分!北燕是老子的地盤,他嚴宵寒手伸的再長,能管到這兒來嗎,啊?一個個都把嘴閉嚴實了,此事若洩露半個字,我拿你是問!”

肖峋忍不住頂嘴道:“飛龍衛耳目通靈,保不齊他就知道了呢?”

傅深的氣焰瞬間矮了半截。

“重山,你還年輕,不懂人心險惡,”傅深語重心長地道,“本侯與嚴宵寒之間,不僅僅是我們二人要争個高低勝負,更是北燕軍與飛龍衛的較量。我要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還被他轄制,那就是沒過門,先懼內了!說出去,北燕軍的弟兄們以後在飛龍衛面前還怎麽擡頭做人?”

肖峋聽的一愣一愣的:“侯爺英明。”

“不懼內”的靖寧侯忽悠完這個傻孩子,心安理得地搖着輪椅往小巷子去了。

酒店不大,只擺的下三張桌椅板凳,一座櫃臺。當垆賣酒的是位老板娘,傅深挑了張地方稍微寬敞的桌子,以手輕扣桌面:“店家,都有什麽酒?”

那櫃臺後的女人聞聲望來,看清了他的面容,卻驀地怔立當場。

傅深沒聽見回應,擡頭一看,恰好與她目光相接。

一瞬間,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奇異的熟悉感:“你……”

“您……”

兩人同時開口,傅深頓住,那女人卻顫抖着問:“這位公子,您……可是姓傅?”

她那模樣,淚中帶笑,分明是一副驚訝過頭歡喜的不知怎麽辦才好的樣子,傅深被叫穿身份,但看她不像有惡意,便略一點頭。

下一刻,那女子奔出櫃臺,納頭便拜:“小女子昔日蒙您出手相救,三生有幸,今日又得再遇恩人。恩公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

“不對,等等,”傅深完全想不起來有這麽個人,疑惑道,“這位姑娘,你是……?”

那女子哽咽道:“桓仁縣寶岩山幽蘭山莊,金公冤案,七年已過,至今仍未昭雪。”

傅深瞳孔驟縮,猶如被人自頭頂重重一擊,臉色唰然慘白,不敢置信地一字一頓:“你是……采月?”

這個名字猶如飓風,剎那間摧毀了他多年來的頑固與執念。回憶滔天浪湧,頃刻淹沒傅深,浮浮沉沉,将他推入一段不敢回憶、不願提起的久遠過往。

那是他過于短暫的少年時光裏,第一次被人将真心踩的粉碎。

——也是他與嚴宵寒之間的死結。

作者有話要說: 預備,唱:我對你有一點點動心~一點點遲疑~

當然,“動心了”不等于“在一起”,他倆還要戰勝三觀不合的問題。

下面三到四章都是往事,具體講年輕滴小傅究竟是如何一顆真心被踩的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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