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因着蕭府主人蕭靖熱愛詩文,連用的紙都是一等一的好紙。

當晴初拿來紙筆墨硯後,喜寶輕撫光澤朗潤的墨硯與極薄的宣紙,沉吟片刻,才想起個大問題來。

那就是,她不懂得寫毛筆字。

她會寫會讀繁體,但一落筆,字就七歪八扭的,自是失了美感,她瞥了眼一旁候着的晴初,閑閑問道:“你識字嗎?”

“奴婢愚鈍,并不識字。”

“噫。”喜寶略加思索:“那府上有下人識字嗎?”

“有的,大夫人莊子裏的管帳先生就會。”

“那如何能算是府上下人?我還能去指使大娘的人麽?你也不用腦子想想,我說的是府中的丫鬟或者小厮。”

晴初想了半天,識字的下人稀罕得很,因為要是識字,在街上當個代寫信的也能糊口,何苦給人為奴為婢?而不能抛頭露面的女子,家境都貧困得要賣身為奴了,自然不可能請得起女先生來教書識字。

片刻,她才啊地一聲。

“我記得在二小姐跟前伺候的秋寧是識字的。”

喜寶揚眉。

二小姐書意是個傻子,加上娘親死得早,她住的偏院可算是只比下人好一些,在她記憶中,那是在正午都鮮少有陽光的院子,很難想象一個識字的稀罕丫鬟會被發配到那邊去。

瞥見主子以目光詢問自己,晴初尴尬地低聲解釋:“秋寧模樣周正,又難得識字,一開始老夫人把她提拔到老爺的書房裏磨墨,老爺一開始挺喜歡她,說了句‘從此添香紅袖,其愉快為何如耶!’……”

因着主子的一時興起誇獎,卻是禍非福,晴初此時說來,仍唏噓不已:“碰巧大夫人捧着湯水想送給老爺,一怒之下,就把她降至末等丫鬟,去伺候二小姐了。”

喜寶訝異:“爹不像是這般順從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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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初嘆氣:“那時老爺剛納了四姨娘,秋寧不過是他随口提起而已,就這樣遭了罪,聽牙婆子說,她還是家道中落的小姐呢!現在淪落到那偏院裏去,不知道多難受。”

指尖捏着下巴輕輕摩挲着,喜寶笑問:“你很同情她?”

“都是下人,哪有同不同情的,小姐別笑話我了。”晴初不好意思地說:“也就偶爾分些吃食與她……唉,小姐你不要怪我,那邊可不是人待的!誰叫二小姐生不逢時呢?”

“行了,我倒不知道你是個善心的,只是主子的事,你就別多嘴了。”

晴初吐了吐舌頭:“奴婢省得。”

喜寶這才想起自己頭上還有個姐姐,的确是‘生不逢時’,她的出生見證了王氏與蕭靖的感情破裂與初次背叛,王氏想必恨透了她,一個卑微如塵埃,又天生有所缺陷,不能聯姻本錢的庶女,蕭府願意以小姐的規格養着她,已經是相當仁慈了。

一個傻子,如何明白自己受到怎樣的對待?

那些精貴的吃穿用度,便是給了她,也只會被壞心眼的下人私自克扣了去罷,喜寶已經能夠想像那二小姐書意過的是何種日子,她沉思,二姐過得如何,與她無關,倒是在她跟前伺候的秋寧,有些意思。

她沉吟片刻:“你把這些紙筆收到我房裏去,對外就說我練字用掉了。”

原主是個愛念詩會寫字的,這話說出去,也不會引人生疑。

“是。”

“走,我們去二姐的寧書院去。”

喜寶從石凳站起來,這個會識字的丫鬟,她有點興趣。

晴初不解,但還是亦步亦趨的跟着,她小聲問道:“小姐,你寫的字也很好看呀,何必去找秋寧?”

“我身邊能用的人太少了。”

“奴婢能頂好幾個人的活!小姐有什麽,盡管吩咐我罷!”

喜寶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傻呢,吩咐你去,不就明晃晃的告訴人,這是我想幹的事麽?找她去,壞了事把口一封,誰也不能追究到我身上來。”

“這倒是,小姐真厲害。”

晴初恍然大悟,看向小姐的眼神越發崇拜。

喜寶被她異常熾熱的眼神看得如芒在背,不禁嘆氣——為何呆在她身邊的人智商值都偏低?難道這是為了突顯她麽?不過話說回來,她倒不介意奴才蠢笨些許,手腳靈活已足夠,她才是他們的腦。

蕭府不算建得特別大,但寧書院比喜寶想象中還要偏遠,簡直就是整座蕭府的角落,像是為了把不祥之物堆在隐蔽處似的,院子的小圓門前長滿了雜草,晴初乖覺地上前撥開,再讓小姐進去。

院子裏一片雜草叢生,石桌上還淩亂地放着幾顆骰子,不知是哪個下人賭完後留下的,連收拾都懶得,可見平常壓根沒有主子會來這個院子,喜寶忍不住擡頭看了下牌匾上大氣的‘寧書院’三字,雕功極好,只是上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咋看去,還以為是哪間破廟的名兒。

“這裏的丫鬟和婆子呢?”

“不知道去哪歇腳了。”晴初輕聲道:“奴婢也只來過幾次,這裏沒什麽油水,就好在可以偷懶耍樂,小姐你要是想找個人來問話,那我就去看看有沒有人在吧。”

“沒人伺候二姐?”

“照三餐給她進食,他們放一大盆水在她床邊,渴了自會去捧水喝……”晴初指了指裏面的門:“我勸小姐別進去了,他們不愛收拾,好幾天才替二小姐擦身子,臭得很。”

喜寶駭笑,古人一沉百踩的程度,實在不輸現代人。

“無事,我且進去,你去把秋寧尋來,我在二小姐房中等候你們。”

這次前來,打的是‘關心二姐’的名頭,去她房中議事,也能掩人耳目,這府上的下人不比宮裏人,嘴巴就沒個緊的,如果二姐房中真如晴初所說般惡臭難忍,丫鬟們無事也不會主動沖進來,打擾了談話。

一邊想着,喜寶一邊不徐不疾地踏入裏間,不比外面的石路,裏頭的木地板不知多久沒清洗,踩上去有種莫名的粘膩感,教人作嘔。

二姐的房在哪也好猜,最裏面,晌着沙啞的咿呀聲,煞是吓人。

喜寶順着聲音走了進去,最第一反應,不是恐怖,不是陰森,是真的臭。

因着是院子裏的最裏間,房間沒有窗戶,嘔吐物與排洩物就算被捧走了,也依然殘存着一陣味兒,久而久之,便積聚下來了,喜寶鎮定地踏入房間,依稀見得一個穿着灰撲撲袍子的人坐在床緣,掩面低泣。

她抽出一張香帕墊在桃木椅上坐下,喚:“書意?”

“……”

‘書意’擡起頭,頭發糾結成一團團粘在頭皮上,雙目是呆滞的杏眼,隐藏在布滿污垢的臉上,她困惑地看着喜寶,眼角猶有淚痕:“你是誰?”

會說話,那好辦了。

“我是你妹妹,來看看你。”

“哦……”

書意遲鈍地點了點頭,便背過身去不再言語,嗚嗚低泣。

“你哭什麽?”

她的身動了動,卻更往裏縮,自顧自的繼續哭着。

喜寶不再問,片刻,門外晌起晴初的聲音來:“小姐,是我。”

“嗯,進來罷。”

一聽到又多了個外人,書意抖得更厲害了,喜寶不去管她,目光就緊盯着随晴初而來的陌生少女,她瘦得臉頰凹陷,一雙眼睛卻蕩漾着水意,一襲最低等的粗使丫鬟衣服,也穿出了幾分柔弱來。

她款款而至,倔強地看着喜寶。

“這便是秋寧?”

“回小姐,奴婢便是秋寧。”

她福了福身應道,這時,書意倏地轉過身來,淚汪汪地瞧着她:“秋秋,水……”

本來态度不卑不亢的秋寧抿緊下唇,飛快看了眼書意,便攥緊了手,深深彎下腰:“懇請四小姐先讓奴婢去打水,二小姐嗓子先前生病燒壞了,總是耐不住渴。”

“哦?”喜寶輕笑,擺足了架子:“沒想到在這地方,都能出個忠心侍主的人來,她是個傻的,渴了也不曉得跟我說,就跟你說?這會我要跟你說話,打什麽水。”

秋寧猛地擡起頭,滿眼不可置信。

書意等久了,發現她沒像平日那樣立刻哄自己,給她打水來,眼睛便蓄滿了委屈的淚水,又嘤嘤地哭起來。

“真吵。”

喜寶揮了揮手,吩咐道:“晴初,讓她閉上嘴巴。”

“小姐。”晴初猶豫地問:“我這……沒有布條。”

喜寶笑眯眯的,随意的語氣就像在處置一件物品:“還說自己能幹活,讓人閉嘴都不懂,你當她是什麽嬌貴人物呢?抽幾巴掌,還哭就把臉抽腫,腫了就哭不出來了。”

晴初一震,不敢相信自己主子會說出這種話。

見她愣住,喜寶喝道:“呆着幹什麽?還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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