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正月二十二,源州城外,涼水岸邊。彩旗插滿了河岸,鮮嫩的桃花鋪在了逝去之人的靈柩之上。少司命項斯年手執長明燈,走在前頭,一步一步引導着身後擡靈柩的太一道人走向了在河岸邊搭好的柴堆上。

楚國涼水兩岸的葬禮,無一不是在河邊火葬後,将灰燼散入河中。楚人堅信,沿着向東流去的水,先人的魂魄會到達歸墟之地。又或者是在烈火之中乘着雲梯,登上神國。

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以女皇為首,親率文武百官為大司命踐行。而在百官之後,則是民間自發送行的隊伍。

在短暫的祭詞之後,少司命将沾上神火的箭羽遞到禤景宸手中。神火在風中烈烈作響,女皇持着箭羽,搭上弓弦,瞄準托舉着靈柩的神木一箭射出。火光落在了神木上,頓時燒起了大片,只在一瞬間便覆蓋住了靈柩。

衆人凝視着火光中扭曲的靈柩,心中默哀。

少司命望着被神火吞噬的大司命,朝着東邊的太一門人揚手示意,一首低沉地《如風》便悠悠地在河邊響起。冷風飒飒的涼水岸邊,太一門道人的祭詞聽起來十分蒼涼。

如風一般散去,或前往神國,或流向歸墟,這是與故人道別的曲子。

忽而一聲尺八夾在低沉地吟唱中從蒼茫的河面上飄了過來。

這尺八聽起來清涼又遼闊,仿若林深見鹿般清透有力,空靈自然。被這曲尺八吸引到的百官,不由自主地從朝着河面看去,卻見霧水蒙蒙地河面上,飄着一葉扁舟,有一人穿着大氅立在河面上吹奏着尺八。

她的臉藏在霧中,無論怎麽看,都看不真切。

禤景宸望着河面上的人,聽着耳畔被風撕裂的烈火哀嚎,隐約覺得這尺八有些熟悉。站在女皇身旁的少司命,及時貼心解釋道:“是師傅的故友前來送行了。”

禤景宸了然地點頭,任由河面上飄來的尺八與太一道人的祭詞合成了蒼涼的送魂曲。

那尺八遼闊又空靈,仿若将初春的寒涼吹入了心間,又好似在寒冷中種下了催促萬物恢複生機的溫暖。

只身一人踏上歸途,必然是陰寒無比。但有親友相送,又存了前世的溫暖。衆人在這首尺八裏,仿佛看到了大司命一襲青衫,負手登上了神國的雲梯。神國高且寒,卻又一絲光芒落在了雲梯之上,指引着魂魄前往溫暖的歸宿。

不知不覺中,禁有不少人濕了眼眶,擡手擦拭着沾淚的眼角。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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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之中有人不禁這麽說道,那人正是站在弘文館一列的程文。他乃是禮部司樂的樂正,因着琴音高超,曲藝方面造詣極高,被昭帝點為了司樂局的樂正。

這曲《如風》的高音,與昭明太子最擅長的高音吹奏出來的音色一樣。程文聽過很多人的曲子,而在尺八一類,卻覺得這世上再無人能及得上太子殿下。

蒼涼遼闊,殿下吹奏出來的曲子恢弘大氣卻又能婉約多情。多年浸淫此道的昭明太子将自己的靈魂都注入了手上吹奏的那根尺八上。

因此,才能以聲動人。

聽到第二段時,越發覺得像是昭明太子演奏的曲子,程文不禁脫口喊出了這個稱謂。

他的話音剛落,身旁的同僚便問他:“什麽太子殿下?”

程文閉口,驚覺自己喊了不該喊的名字,卻不知道,在百官之中,聽過太子曲聲的人,聽到了他那句太子殿下時,皆恍然大悟道:“是殿下。”

他們都在想,這曲子的風格肖似誰,還有誰的尺八能令人這般印象深刻,除了昭明太子的尺八不做他想。

老一輩信奉東皇的楚國人,在此時想到了大司命的特殊身份,一個奇異的念頭浮上了腦海。莫不是昭帝的魂魄乘着扁舟從歸墟而來,為大司命踐行了?

要知道當年,大司命青岚對昭明太子的尺八可是贊不絕口的。對神明十分敬愛的大楚官員将眼角的餘光落在了河面上那個隐約的輪廓上,既敬又畏地看向了立在水面上的人。

從歸墟回來的人,都帶着陰冷的色彩,世人避之不及。更何況昭帝是死在火裏,最後未能灑向水中被淨水洗滌冤屈,成為什麽樣的惡魂也說不定。

對于亡國君主,世人總是有許多不好猜想的。

百官的竊竊私語傳到了上頭,戶部侍郎徐仁青聞言眉頭微皺,心想底下這班人這麽推斷昭帝,若是陛下知曉了不知作何感想。

率領百官的禤景宸在這熟悉的尺八之中入了迷,她并不是程文這類專業的曲藝大師,卻仍舊在這曲音裏想到了一個熟悉的人。昭明太子的音容浮在腦海裏,她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河面上。她望着那道人影,迷霧漸散,一個身軀消瘦,面色蒼白的青年活生生地立在了舟中。

只一眼,便讓她心凜。

那張臉她記憶猶新,此生難忘。

那是昭明太子,她的妻子,一個已故之人。

心髒好似被重重擊了一下,女皇一時間覺得呼吸急促,腦袋昏沉。再一晃眼,女皇已看不清舟中人的身影。尺八之音悠悠,蒼涼地回響在了涼水河畔。

這熟悉至極的聲音響在了耳畔,落入了女皇的心上,女皇回頭,對着候在一旁的蘇彥卿統領低聲說道:“将河岸封住,看看舟上人是誰。此事,莫要驚擾。”

同樣有此心思的蘇彥卿點點頭,依照旨意對金袍衛們迅速下令。

注意到這一切的少司命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将目光落在了太一門道人跽坐之地。

那裏有一少年,穿着道袍,紮着白色頭巾,橫吹尺八,專心致志地為故人送行。吹奏之人在太一道人之中,不在河面舟上。

那一葉扁舟,那舟上之人,只是大司命贈送的尺八吹奏出來的幻影。

沒有人,能夠在岸上找到那一人一舟的蹤跡。

大司命大費周章,消耗諸多靈力,所求的只是這一少年能安心的為她吹奏一曲。雖不知道出自什麽緣由,但明了師傅對那名喚作樂正溯的小公子如此袒護之時,少司命項斯年亦下了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護着這少年一生順遂。

大司命的葬禮在寒風中舉行完畢,風将她的灰燼吹響了涼水河中,剩餘的便由太一門人拾起嗎,撞入金塔之中,放置在太一觀裏供奉。

灰燼湮滅之後,女皇率着百官朝着皇城中走去。穿着青色道袍的鐘離朔走在隊伍最後的太一道人中,望着遠處屬于慶國的鮮紅旗幟,念着方才不經意擡頭望着皇後的遙遙一瞥,心中嘆息越盛。

世事無常,這是她一直都明白的道理。她不知道哪一天,就是別離的時候,能做的就是過好每一天。只是什麽時候,才能在一次接近皇後呢?

鐘離朔有些遺憾,生前沒有與皇後再親近一些了。

她心裏想着事,逐漸地腳步就慢了下來,落于人後。原本走在前頭的少司命不知何時走進了她,見着她這幅樣子,輕聲說道:“今日多謝樂正公子了,不知公子可願入我太一門?”

“嗯?”被乍然這麽一問的鐘離朔擡頭,望着少女誠摯又純真的眼睛,微微驚訝。

當時只以為少司命是随口一問的鐘離朔,全然沒想到第二日傍晚下學之後,會在家中見到身穿監天司紅白祭服的少司命。

這一日傍晚,略顯冷清。衣着正式的少女坐在鎮北侯主廳的客位上,望着坐于首座的鎮北侯,正經且嚴肅地說道:“師傅臨終前與我說,樂正師兄乃是荏苒師叔十六年前認下的俗門弟子,她入門比我早,故而我要喊她一聲師兄。嗯,準确地說是師姐。”

“荏苒師叔去得早,身後沒有傳人。師傅那日見到樂正公子便想起了師叔偶然說的話,于是送了一罐珍品代師叔認徒了。”

“樂正小師兄與我太一門有緣,且道根深種,入我太一可一生平安順遂。”少女的神色認真,将自己師傅臨終前的叮囑說得一清二楚,末了誠心誠意道:“侯爺也曉得我太一門的規矩,就算侍奉了神靈也可以自由嫁娶的。東皇及諸位神靈都是自由浪漫随你來去,因此侯爺不用擔心樂正小師兄的終身大事。”

“如此,敢問侯爺可否允許樂正小師兄歸入我太一門呢?”

位高權重的少女點明了來意,且一來就讓鎮北侯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不日之後,眼前這位不過十六年華的少女便是執掌朝廷重司的大司命了。身為大司命的師兄,即便是名義上的,樂正溯不說榮華富貴,至少也是一身順遂。

可鎮北侯圖的不是少司命的身份能帶來的東西,而是入了太一門能讓樂正溯康健。他只求孩子能平安,但即便是如此殷切的希望孩子能入太一門,身為父母的鎮北侯夫婦還是将選擇權交給了樂正溯,說道:“溯兒你自個覺得呢?”

鐘離朔還能怎麽想,早在昨日少司命将青岚的一紙信箋交到她手上時,鐘離朔就只能按照青岚說的走。

青岚說,入了太一門,能避開諸多艱辛,那麽,她便聽了故友之言,就入太一門當個道士吧。

于是她答:“溯樂意之極。”

終于得到對方父母應允的少司命松了一口氣,将目光落在了鐘離朔身上,淺笑道:“那麽小師兄,此後每日酉時,小師兄下課後我便去弘文館尋你,由我代授《太一本紀》。”

曾料鐘離朔卻搖搖頭,說道:“不用,《太一本紀》我讀透了。”

何止是讀透了,八歲之前,母親日夜給她說的解的都是太一本紀。重生之後,樂正夫人給她念的仍舊是《太一本紀》。按照她的本事,早就滾瓜爛熟了。

所以,可以學點別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司命:徒兒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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