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突然得知皇後已在挑選大婚對象,鐘離朔有些措手不及。一面想着大司命所說的若是有心,再續姻緣亦不難。一面又念着,皇後與她之間隔着一大段漫漫長路,想要制造緣分都有些難。

一時忐忑不安的鐘離朔,到最後都不曉得和長姐說了什麽。待送了長姐回去之後,才悵然若失般跌坐在椅子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似皇後這般英雄,該如何去求?

況且,鐘離朔連如何追求人都不曉得。在此重要時刻,她竟然有些感念刺帝的指婚了,最起碼能讓她和皇後有了那麽一段姻緣。

可就是這樣,她竟然都沒有和皇後表明心意。她是這般膽小如鼠之人嗎?如今卻還在奢求能得到皇後的青睐?

不管如何,她對皇後的愛慕是沒有錯的。若果有機會,她一定要字字句句地說出來。感激和敬愛,在前世她早已對皇後傾訴了萬萬遍,只有情愫她羞怯地隐藏起來了。那麽這一次,她一定要對皇後說自己心慕于她。

她也是皇後的追求者之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成功與否,只要她盡力了便是。

如此這般激勵了自己一番,鐘離朔才回到卧房,安然睡去。

次日傍晚,林夢蝶果真抱着尺八曲譜在弘文館等着鐘離朔,一見鐘離朔,林先生便笑眯眯道:“這便是曲譜了,昨夜裏給你抄的。”

鐘離朔大喜,接過曲譜恭敬地施了一禮:“多謝先生了。”言罷,她将昨日寫好的曲譜交于林夢蝶,說道:“既得先生一曲譜,學生亦有一曲譜回給先生。”

鐘離朔笑着,将曲譜交給林夢蝶。林夢蝶笑着打開曲譜,說道:“這是誰的曲譜?”他說着,打開了曲譜,見到那寫熟悉的字跡,驚嘆道:“這是昭明太子的曲譜,怎麽從來沒見過,這曲子……”林夢蝶哼了幾句,驚喜地說道:“這曲子……果真是昭明太子的曲子。”

“昭明太子還有沒流傳于世的曲子嗎?這定是昭明太子所作了。”林夢蝶合起了曲譜,朝着鐘離朔說道:“這曲譜你從何而來,不行這太珍稀了,我不能收。”

“這是學生在瀾州的時候在街頭偶然買下的,說是逃亡至瀾州的宮人在昭帝書房拿走的。許多曲譜都毀了,只留下了這一份。”鐘離朔望着林夢蝶手裏的曲譜,想着自己昨夜故意潑上去的茶水,導致破損的痕跡,心想以林夢蝶這麽真誠的人應該看不出問題了。

“這的确很珍貴,學生自然想要留着。”鐘離朔想着,那是自己覺得最好的曲子,只是遲遲不願寫完曲譜。那是獻給她的母親,最深切的思念。

“但如果先生想要,我便是送給先生也無所謂的。”

少年人情真意切,聽得林夢蝶十分感動。林夢蝶思索了片刻,言道:“這樣吧,既然是你得到的,那便是你的緣分。我就沾個光,這曲譜借我幾天,手抄一份還你如何?”

“既然先生如此,那就随着先生處理吧。”鐘離朔回應道,又聽林夢蝶問:“這曲子,怎麽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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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朔心下一咯噔,又忘了将這首曲子的名字想好了。她想了想,只好十分坦然地說道:“我得到它時,亦在好奇這曲子何名。後吹奏了幾番,卻覺得不取名較好。”

“無名之曲,聽曲之人聽出來的是什麽就是何曲。”鐘離朔想,她懷念的是母親,別人聽出來的是家國,思鄉,情愛。那便,不說透吧,聽曲之人怎麽想都無所謂了。

“無名之曲。”林夢蝶翻着曲譜最後的落款,乃是元和三年的夏天,想來是昭明于亡國之時所作了。為何亡國之際,有如此明快的思念呢?像是,在和什麽人訴說,我很安好一般。

這與天一門的喜樂有異曲同工之妙。将死之人,對生者的勸慰與傾訴。

林夢蝶讀着曲譜,心中想着那熱情洋溢的曲調,不禁在想,太子一生寫出來的曲子不過七八,關乎神靈,關乎百姓,卻無一首與親近之人有關。

這一首,回不回是寫給親屬的呢?元和三年,昭帝的親屬僅有雲中王與皇後。這曲子,一定不會是給雲中王的。

那便是,寫給妻子的了。

因着鐘離朔标注的日期完全想到另一個人身上的林夢蝶,開始感于帝後或許情深一事。某種意義上,林夢蝶也算是鐘離朔的知音了。

林夢蝶捧着曲譜讀了又讀,忽而想到昨日來訪的小公主,對着眼前的少年問道:“阿溯與景明公主很熟?”

“嗯?”鐘離朔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先生,不知他這問題從何而來,景寧那孩子,她自然熟,但是如今還沒有很熟啊。

見她這模樣,林夢蝶了然一嘆,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言道:“少年郎呦,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林夢蝶感慨了一句,說道:“這曲譜借我三日,三日後還你。”

言罷,兩人就此作別,各自離去。

待鐘離朔自少司命那裏歸來之時,源州城的燈火已點上了萬家燈火。坐着馬車的少年向家中駛去,卻在半途被人攔住。卻原來是一尋常人家的青年突然犯病,要送到醫館中就醫,家中馬車損壞還沒修好,故而攔車求救了。

鐘離朔不假思索,便命阿生駕車将人送到醫館。而自己,獨身一人就着源州城明亮的燈火慢悠悠地走回家中。

初春天還有些寒,穿着青色道袍的鐘離朔,裹着大氅抱着林夢蝶的曲譜行走在長街,望着喧嚣的燈火內心一片寧靜。

多年之前,她攀着宮牆旁的梅樹,看着灰暗深宮中亮起來的幾縷幽光,只覺得異常溫暖。再大一些,去到雲州,平生第一次看到滿城燈光,竟有種來到神國的驚喜。那是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由,在經歷了慘痛的悲傷後,是雲中王接納了她。

雖然那不是她的家,但已然是個安穩之所。

後來回到源州,卻再也沒有機會見過那麽明亮的燈了。

鐘離朔漫步街頭,聞着從各種小巷飄來的香味,一股生于人間如此美妙之感湧上了心間。

有馬蹄聲自身後噠噠傳來,打她面前經過,又折返回來。全然沒有注意到的鐘離朔慢悠悠地走,便聽到一男子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小弟弟,你怎麽一個人在街上走,今日沒人來接你嗎?”

鐘離朔擡頭,見到了坐在馬上玉樹臨風的男子,赫然便是楊玉庭。她的目光穿過了楊玉庭,望見了馬上的另一人,陡然愣在了原地。

那張臉,在明亮的燈火下回望着她,眼神之中含着一絲好奇地關切。鐘離朔望着燈下穿着圓領長袍的女子,看着她束起來的玉冠,看着她如青黛般的眉,秋水般的眼眸和挺翹的瓊鼻,看着她冷如刀鋒地唇瓣,不知為何竟鼻頭一酸,淚水漫上了眼眶。

她記得這張臉,自十六歲那年破廟前的驚鴻一瞥,便烙在了靈魂之上。她曾日夜與之相對,曾與之執手走過漫漫宮廊。直到死前,回想起來的還是這一張如春水般柔和的面容。

鐘離朔站在長街上,懷抱着曲譜,怔怔地望着馬上的女子,一時間竟忘了身旁的楊玉庭。

坐在馬上的楊玉庭喚了她幾聲,扭頭看了一眼等着他的金袍衛統領蘇彥卿與女皇,對着說道:“各位大人,這孩子是樂正侍郎家的,今天怕是沒人來接她了,這大晚上的她一小孩,可否讓我先将她送回去。”

已至城中,暗衛們都跟着,女皇的安危也有了保障了。

女皇點點頭,揪着缰繩扶手去看長街上的少年,卻見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浮上了心頭。

四目相對,再次見到皇後的鐘離朔驀然回神,輕咳了一聲,令自己去看身前的楊玉庭,笑着回道:“楊統領好。”

“你這孩子,方才喊你怎麽都不應。”楊玉庭看着她,關切地問:“今天侯府沒人來接你嗎?來,上馬,哥哥送你回去。”

“還喊什麽大人啊,以後都喊哥哥。”楊玉庭從善如流,朝鐘離朔伸出了手。

鐘離朔搖搖頭,沒有将手伸出去,只笑着回答:“方才想着學館的事走神了,故而沒有聽到。今日有人來接我的,只是中途将馬車借人急用,故而走着回家。從這裏到我家不用多遠,就不麻煩楊大人了。”她知道楊玉庭的心思,才不會喊他哥哥。

鐘離朔慢條斯理地将楊玉庭的話問完,就迫不及待地将目光落在了禤景宸身上,好奇又小心地問:“這兩位大人是?”

楊玉庭見她問,扭頭将目光落在了身後兩人上。他看着蘇彥卿,說道:“這位是我們金袍衛的蘇彥卿大人。”

“至于這一位……”楊玉庭猶豫了片刻,遲遲編造不出身份。禤景宸見着專注地望着自己的少年,沉吟了片刻,主動說道:“永樂。”

“對,就是金袍衛的永樂大人。”楊玉庭接過話,臉不紅心不跳的朗聲言道。

永樂……

鐘離朔心想,皇後僞造名字的功夫也太差勁些,直接就用表字作名了。雖然甚少有人知道她的表字,但這也太明顯了。

可鐘離朔還是欣然接受了,她躬身,朝馬上的兩位女子施禮道:“見過蘇大人,永大人。”

起身,抱着曲譜的少年定定地望着禤景宸。

站在鐘離朔身旁的楊玉庭看着消瘦的清隽少年,又言道:“你這馬車借人什麽時候能還,這夜寒露重的,萬一在外呆久了受風怎麽辦,還是我先将你送回去吧。”

“醫館很近,我家侍人很快就回來了。”鐘離朔回道,兩人就在路邊讨論了起來。

一旁的禤景宸也不插話,只靜靜地望着溫潤儒雅的少年輕聲細語回複的姿态。想着方才前去涼水岸邊看到的蒼茫之景,竟有些挪不開目光。當做陪襯的蘇彥卿看着楊玉庭與未來小舅子的較量,好笑之餘又覺得可愛。

只當心急的青年伸手,一把拽着鐘離朔的領子想将她提到馬上時,看不過去的蘇彥卿準備開口勸幾句了。

蘇彥卿話還未出口,便聽身旁的女皇溫聲言道:“楊大人,松開小公子。”

被提起來的鐘離朔安穩地落在地上。抱着曲譜的少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仰頭無奈地看了楊玉庭一眼。這傻小子,要是能追到樂正穎也只能是傻人有傻福了。

有馬蹄聲朝鐘離朔接近,整理着衣服的少年嘆着氣時,耳邊落入了一句,“上來,我送你可否?”

鐘離朔猛地擡頭,卻見馬上的女子微微俯身,朝着她伸出了手。那雙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眸,此刻就這麽定定地望着她,專注地令人心馳神往。

心髒好似被重重擊了一下,鐘離朔抱着曲譜,顫抖着将手放在了禤景宸的掌心之上。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楊玉庭,傻大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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