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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朔依稀記得,皇後并不會蠻語,當年一起翻閱各部落記錄時,她是直接捧着原文給皇後翻譯的。只是殿下啊,這麽一個十分熟悉的稱呼,伴随着她度過了所有黑暗的時光。
許多年前,在大司命青岚的批命出來之後,擁有天下之主星盤的禤景宸,便成為了朝野針對的對象。
禤景宸為表忠心,上交了兵符。尚在病重的刺帝以儲君之位要挾鐘離朔,命她手刃這個星命中終結鐘離王朝的女人。
“你的父親是朕殺的,你的母親因你而死,你八歲那年自樹上跌落,是朕命人吓的你。”
“你還傻乎乎地稱朕為母皇,認賊做母真是可笑極了。”
“你知道朕為什麽不殺你嗎?因為你那張臉越來越像你的母親,朕舍不得下手。”
“若是沒有你,煙兒不會死。”
“你想逼宮?你知不知道你帶的金袍衛全是我的人。監天司的那幾個有什麽用,只要我一日是君王,他們就奈我不得。”
趴在病榻上的刺帝衣冠整潔,望着跪在榻前的鐘離朔,舉起玉枕砸向了她身旁的禤景宸。
哐當一聲,沾着血的玉枕落地。鐘離朔扭頭,見到卸下盔甲弱不禁風的太子妃跪在地上垂着首,鮮血從她的額際汩汩流下,刺紅了太子的雙眼。
刺帝厲聲咆哮,眼睛裏散發着兇狠的光,“殺了她,你是鐘離氏的子孫,只要殺了她,朕可以将兵符給你,江山給你,過往一切既往不咎。”
“或者,你還有別的選擇。”
病榻上的刺帝,看着跪在眼前與那個風光霁月般男人有着同樣氣質的弱冠少年,兇狠又帶着蠱惑的意味說道:“你不是要逼宮嗎?只要殺了朕,誰也不用死。”
“你不想報仇嗎?你忘了朕怎麽跟你說的,你父親是被朕剁碎了,灑向了涼水,永不超生。”已經瘋癫的刺帝,仍舊有着無人可及的美貌。她此刻狀若癫狂,像極了壁畫裏俊美又邪惡的神魔。
被黑暗籠罩的少年起身,看着床榻上的刺帝,含淚說道:“既然陛下執意如此,那我別無選擇了。”
她起身,取下了腰間的匕首,一步步走到刺帝面前,喃喃道:“弑殺國君者,流入歸墟。陛下,東流之路有朔伴着你,也算是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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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近了下半身不能移動的刺帝,将匕首送到了她的心窩,帶血的利刃從溫熱的胸膛抽出。鐘離朔反手,将刀刃對準了自己,送進了自己的心口。
在這一刻,她雙眼一黑,失去了意識。
她謀殺了君王,卻得到了聽命于她的整個金袍衛,和人人都想要的天下。鐘離朔知道,自己并不合适做皇帝,鐘離家的另一人鐘離幕也不合适做皇帝,這天下遲早有一天會是禤景宸的。
因此,那幾年,像是贖罪一般,她花光了自己的精力,與禤景宸一起培養了一幫可用之才。她設想着,過個十年八年,她就能将位置禪讓給禤景宸,終結鐘離家的楚國,可是深重劇毒之後才發現這也是奢望。
刺帝因她而死,就算是病重無藥可醫,最終殺死刺帝的人還是她。除了禤景宸,知道這件事的便只有青岚。在刺帝走後,鐘離朔有好一段時間都在陰影中,只要禤景宸稱呼她為陛下,她便會想到死在她刀下的刺帝。
沒有人知道,那個看起來風流潇灑的昭帝是個劊子手。她與禤景宸共享了這一段經歷,自覺有罪無錯的鐘離朔,私下裏要求禤景宸不要稱呼她為陛下。
表字也好,直呼名字也罷,不要将她稱為陛下,因為這個字眼于她來說是深重的罪。
後來的幾年,禤景宸一直如成親時那般,稱呼她為殿下。日漸積累,竟再也沒有改過來。
那段黑暗的過往,在被烈火焚身之時已經燒盡。她不願去想刺帝與她的恩恩怨怨,以及母親與刺帝的過往。這世界上,除了禤景宸再無人知道刺帝的秘聞,所有不幸的一切都會随着時間的流水沖散。
就連那時憤怒又害怕的心境,鐘離朔都不太記得了。如今留在她的記憶裏的,卻是禤景宸一聲聲仿若能令人心安的“殿下”。
是錯覺吧,為什麽會覺得方才皇後的口誤會是在喊自己。
鐘離朔望着禤景宸的臉,手裏握着丁香味的護手藥膏,只覺得心亂如麻。
皇後給她定谥為“昭”,為她寫祭文正名,将她曲譜廣傳天下,難道真的只是君臣之誼嗎?她作為君王,真的有好到令新朝之君如此推崇嗎?會不會,皇後的心裏會不會有一點點喜歡她?
看着這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會不會想到她?
那聲殿下,真的只是喊錯了嗎?為什麽突然要考她蠻族語,皇後會是這麽無聊的人嗎?僅是因為樂正颍提了一句?
鐘離朔仔細想了想,想到與自己有關的一切,想着生前種種,一些不敢存在的妄想在此刻全部都浮現了上來。
心跳驟然加快,鐘離朔望着正在抄寫經義的皇後,小心翼翼地問道:“我伴陛下已有一些時日,發現陛下抄寫的經文從來都只有祈福篇,不知陛下的經文是為誰寫?”祈福篇的經文,向來都是為了親人抄寫的,鐘離朔想,皇後會不會是為了她寫的呢?
“這經文……”禤景宸看着少年熟悉的那張臉,搖頭輕笑了一聲,似是嘆息般說道:“自然是為了慶國百姓寫的。”
得到答案的鐘離朔頓覺失落,原來,不是為了她。也是,如果是為了親友,那也應當是為了父母在先,而不到她才對。
少年失落的表情沒有落在禤景宸眼中,将自己殘留那些念想收掉的禤景宸,在落下最後一筆經文之後,思慮了片刻說道:“今日突然考你蠻語,乃是禮部薦了你為蘇合世子的伴讀。蘇合世子不日便到源州,日後你伴着他免不了要勞累了些。朕想了想,從明天開始,小先生便不用來給朕授課了。”
這消息令鐘離朔猝不及防,她怔楞地望着禤景宸,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言道:“可是無塵講得不好。”
禤景宸搖搖頭,說道:“非是小先生的學問不好,乃是朕覺着小先生既要伴着世子,又要在秋日之時參加樞密院的考核,會忙不過來。”言罷,禤景宸輕笑了一聲,滿臉溫柔,“朕還希望小先生,能夠考上樞密院,給朕寫本史書呢。”
不對,她的表情不對。
長伴禤景宸的鐘離朔,從她細微的表情裏看出了一些不對勁來。她明明是在笑着,為什麽神情如此哀傷。鐘離朔望着她将案上的經文一一拾起,放到了香爐裏燃燒,火光在她眸中跳躍,映出了分明的悲傷。
鐘離朔心頭一緊,緊張地問:“承蒙陛下厚愛,陛下今日,可否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
鐘離朔此刻已經不管之後還能不能與皇後日日相對了,她在乎的是如今令皇後不開懷的事情。
少年的敏銳令禤景宸擡眸,她望着樂正溯認真的神情,溫聲道:“朕并沒有……”
鐘離朔打斷了她的話,言道:“我觀陛下不太開懷,是否有什麽不順心的事,能與在下說一下嗎?”
她此刻的神情,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映在禤景宸眸中的,好似年輕俊俏的昭明太子。禤景宸恍惚了一瞬,言道:“并無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只是看着着燃盡的經文,想到今日翻到《太一本紀》還魂篇,有所思,這世上真有能死後還魂之人嗎?”
鐘離朔心頭一跳,看着禤景宸将手中的經文一張張扔進了香爐裏,聽她彎唇笑道:“這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還魂之人呢?不過是世人向東皇祈禱的奢望罷了。”
“朕只覺得,這一篇不過是告誡生人莫要多生妄念罷了。只是覺得可惜……”禤景宸望着爐中燃盡的紙張,輕聲道:“塵歸塵,土歸土,再深厚的情感,也會随着死亡滅亡。”
鐘離朔心中大震,只覺得千言萬語梗在了喉頭,她深吸了一口氣,對皇後言道:“陛下,我個人見解非是如此。誠然死亡會斷絕一切,但是情感是不能,父母養育之恩,夫妻相伴之情,養育孩子之愛,會在對方死後就消失的嗎?”
“我覺得,這是不能的。死亡并非隔斷一切,情感乃是凡塵俗子無法割舍之物。”
少年糾正了禤景宸的說法,對着禤景宸說道:“陛下,情意二字也落在我太一經義裏,還望陛下莫要為此傷懷。”
她的言辭似乎非常有理有據,禤景宸看着她這個肖像昭帝的模樣,別開了眼,笑道:“小先生乃東皇信徒,确信真有還魂之事,朕能理解。”
鐘離朔搖搖頭,言道:“非是我信奉東皇,乃是有足夠深的執念時,我亦會奢望能重來一次,去完成未竟之事。”去見一見,割舍不下的那個人。
“陛下,我信有還魂之事。但更覺得,死亡不能将情感隔斷。縱使陰陽相隔,有情人也會終成眷屬的。”
她從歸墟中返回,為的就是死前不能完成的執念。
禤景宸被少年眼中的執拗所吸引,在這一剎那間,她看着少年漂亮的眼睛,仿佛回到了二十歲那一年的破廟前。
清俊隽永,風華無雙,這是她的太子殿下。
再也見不到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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