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明明只是鐘離朔一人躺着的床上,此刻竟然多了一人。樂正穎只以為自己還沒睡醒,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最後将目光落在了躺在樂正溯懷抱裏的那人身上。

屬于帝王的外袍遺落在床尾,身穿雪白中衣的女子靠在阿溯懷裏,沉沉地閉上了雙眼。那是女皇,樂正颍打死都不會将自己的君主認錯。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目光落在了樂正溯的臉上,看着她恬靜的睡顏,猶豫再三,最終選擇後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小榻上。

樂正颍坐在榻旁,死活都想不起自己是怎麽睡着的。

阿溯受傷了,她将父親送回去,然後就睡着了。那麽,女皇是在什麽時候來的?樂正颍撐着額頭,一向冷靜自持的兵部侍郎拍着自己的額頭,只覺得焦頭爛額。

楚國風氣開放,似這般未婚的兩人處在一處,倒也算不得是什麽大事。當然,若是有一方有家室那就另當別論了。樂正颍一邊安慰自己,女皇獨居多年,如今不過和妹妹處在一處,就算有什麽也是人之常情。

一邊又在想,那可是一國之君,百官催着女皇大婚許久了,阿溯就這麽降在百官面前,那會掀起多大的輿論。

樂正颍都能想到朝堂上是怎麽炸成一鍋粥了。她思索了好一會,想到昨晚上樂正溯在大庭廣衆之下跳完的雲歌,想到她對着自己說心慕女皇,不知為何竟想到了許多年前在櫻林中的驚鴻一瞥,惆悵滿懷。

跟随禤景宸多年,樂正颍身為臣子雖然不說十成,但她至少能摸到禤景宸八成的用意。只是禤景宸在情之一事上經歷甚少,唯一愛慕過的人便是已經死去的昭帝。樂正颍心中忐忑,害怕禤景宸親近樂正溯的是因為那張極其相似的臉。

可是,她們根本不一樣啊。她的妹妹,是多麽青蔥年少,哪裏有昭帝的憂郁多情。

樂正颍托着腮幫子,思前想後,終究還是被一個越加清晰的念頭所擊倒了。

女皇有大婚的對象了,那個人便是樂正溯。

女皇是個極其負責任的人,在夜裏前來探望樂正溯還留宿了自然會留下許多風言風語,她不可能讓樂正溯獨自承擔這一切。更何況,女皇也不會讓鎮北侯府失掉顏面。

樂正颍心情極其複雜,想到屏風後的兩個人,竟是連小榻都不願坐下去了。她起身,朝着屋外走去。安和苑偏殿的門,只輕輕一下就被她推開了。大片的陽光湧了進來,驅散了一夜的陰霾。樂正颍擡眸,眯着眼瞧着門外明亮的太陽,長舒了一口氣。

她轉身,将門合上。有人自屋頂落下,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邊。樂正颍轉身,被身旁站着的人吓得驚了一跳。饒是她承受能力高,也被吓得砰砰跳。

她擡眸,仍舊頂着那張若無其事的臉,看着眼前高大極了的女子,問道:“風伯大人,有事?”

她是認得風伯的,雖然這人不常出現在人前,可是多年前她在戰場上為女皇驅散周邊兵馬一人敵千軍的場面太過壯觀了,實在是令人難以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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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伯看了看她,目光落在了她身後的門上,猶豫了片刻,問道:“陛下還沒醒嗎?”

樂正颍嘆了一口氣,說道:“還睡着。”風伯了然地點點頭,一個閃身又不見了蹤影。

樂正颍此時哪裏還有不明白的,定是昨夜陛下帶着風伯一起過來了,不然怎麽悄無聲息地就進來了。

她這麽想着,又念着門後還在睡着的兩人,也不能去洗漱,索性就坐在了門前廊旁的欄杆上,給她們看着。

大婚之前就如此親密,她可不想自己妹妹出個以身侍君的名頭。

經歷了昨夜之事的衆多大臣,沒有幾個是能睡好的。他們在發現陛下早有準備時,忐忑不安地在床上翻了一夜,早早就醒了,前往議事廳求見女皇。

大臣們陸續将議事廳都擠滿了,安侍官命底下人給百官準備好吃食,又才繼續吩咐人找女皇。

女皇不見了,沒有打一聲招呼消失在所有能找到她的地方,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安侍官找到了長公主,長公主擰着眉催着司命們去尋,又問道:“去問過雲中王了嗎?”

安侍官這才想到,昨夜雲中王也被留下來了。長公主見她這神情便知道她是着急亂了,連忙帶着人去找雲中王。

彼時雲中王正洗漱完畢,見到禤景安十分開心,問道:“景安,你要随我一起去看看我的好朋友兼救命恩人嗎?”

早在此前,鐘離幕便與禤景安說明他與鐘離朔認識的經過,因為一本曲譜結緣,又加上樂正溯長得像他皇姐,所以成了好友。昨夜鐘離朔救了雲中王一命,禤景安也倍覺感激。她點點頭,說道:“自然該陪你一道去的,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問問你昨夜何時與皇姐分開的,她去了哪兒?”

“昨夜,昨夜與陛下商量完政事後,她便讓我回來了,我去看了一趟阿溯。陛下人不見了?” 雲中王一下就問到了關鍵所在。

禤景安點點頭,說道:“寝宮,書房,行宮她會去的地方都找過了,都不見人。”剛經歷昨夜的事情,這樣讓她怎麽安心。

“安安你放心,陛下武功高強,又有風伯護着,昨夜要是還出事,不可能沒動靜。除非是……”鐘離幕思及此,恍然大悟道,“我知道陛下去哪裏了!”

禤景安着急,問:“你知道?”

鐘離幕點點頭,伸手牽住了禤景安,帶着她朝安和苑走去,邊走邊說道:“安安你還記得昨夜阿溯跳的雲歌嗎?看來不久我們就要多一個姐夫了。”

鐘離幕哈哈大笑,顯然開心極了。他昨夜與女皇坦誠之後,便希冀着她能與鐘離朔再續前緣。如今這般,一定是禤景宸去找鐘離朔了。

她們相認了,很快就能大婚了,阿姐所希望的事情就能實現了。鐘離幕為了她,由衷地欣喜。

禤景安瞧着樂不可支的鐘離幕,一頭霧水。姐夫,什麽姐夫?難不成是那個稚嫩的少年嗎?

她想着昨夜裏少年那一曲令人驚豔的雲歌,竟然有些愣住了。

候在議事廳的大臣們用了早飯之後無所事事,滿心都是昨夜裏那場混亂。徐明義自殺,徐丞一脈就此土崩瓦解,也不知道徐仁青該是如何。

他們想着那個前途無量的青年,卻在今日看不到他的身影,不免嘆息。

相對于昨夜的叛亂,後續之事才是令人頭疼的。鎮北侯處在這群大人中,左等又等還是見不到女皇,心中牽挂着受傷的女兒,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鎮北侯今日沒來?”不少大臣注意到了這一點,分了一點神問道。

“昨夜侯府小公子受了一箭,也不知如何了。”

“侯府小公子倒是個難得的傲骨铮铮,也不知陛下……”

“昨夜她可是為了陛下踏了一曲雲歌,想來鎮北侯也是允了這件事的。”

少年的鮮衣落在了他們的眼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令人頭疼的國事裏,昨夜少年的雲歌仿佛是唯一一件能令人提起心情的談資了。

鎮北侯不管其他人議論什麽,一路步履匆匆,朝着安和苑走去。陽光越發明媚了,他遠遠就瞧見長女站在門口,快步向前,入眼便是她憂愁的模樣。

“怎麽了,可是溯不好了?”鎮北侯一見她的臉色,着急了起來,伸手就要推門,“醫工在裏面施救嗎?情況如何了?”

樂正颍吓得趕緊拉住了他,說道:“父親父親,阿溯沒事,你先別進去。”

鎮北侯松了一口氣,停下了腳步,“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你怎麽待在門外?”

“今兒天氣甚好,便出來透透氣了。”樂正颍笑笑,實在不知如何與父親處理這樣的事情,只好說道:“阿溯還沒醒,昨夜傷重又受到如此驚吓,我們等她醒來吧。”

鎮北侯點點頭,又聽樂正颍問道:“父親吃了嗎?”

“用過早飯了,在議事廳,為了昨夜楚逆一事,大臣們早早就要面見陛下。陛下遲遲不來,我就先過來看看阿溯。”

樂正颍聞言,都而立之年的人了,面對眼前的父親卻還是有點發虛,她笑笑,沒有再說話,就在這時,一行人迎着陽光朝她們走了過來。

“長公主,雲中王。”鎮北侯詫異地看了看向來人,行了一禮。跟在他們身後的,還有貼身伺候陛下的安侍官。

樂正颍一瞧這兩人,只覺得頭皮發麻。

長公主颔首,目光落在了樂正颍那處,眼神幽幽。雲中王呵呵一笑,頗為開心地說道:“樂正侍郎,昨夜可曾見到貴客啊。”

樂正颍也知道這是尋人來了,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鎮北侯一頭霧水,瞧着女兒卻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長公主細細地看着樂正颍,輕聲問道:“那如今,貴客在何處。”

樂正颍指了指身後的屋子,一臉無奈。長公主松了一口氣,舉步就要進去,樂正颍手快,攔下了她,說道:“我勸長公主還是不要進去的好,一夜操勞,還在睡着呢。”

雲中王一聽,面色古怪,心想道我阿姐還在傷着呢,皇嫂怎能如此。

長公主聞言,頓下了腳步,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鎮北侯一頭霧水,看着長女,樂正颍靠近了他,輕聲說道:“昨夜陛下,來找阿溯了。”

鎮北侯這才恍然大悟,看着長公主與安侍官,想到昨夜幼子的驚人之舉,竟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這一笑,令在場諸位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好一會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于是這一行人就候在門口,互相尴尬着,竟然沒有一人去伸手推門。

早在樂正颍起身便有所查覺得禤景宸,聽得屋外傳來的動靜,仰頭看着還在閉眼沉睡的鐘離朔,輕嘆了一聲,竟然像是松下了全部心神又一次不管不顧地睡了過去。

她自律太久了,早就應該如此,為了某個人抛下一切。就好像元和三年的夏天一樣,就應該奮不顧身地跨上無影,殺回源州。

她以為時光再也回不到那個夏天,回不到那個破廟前。人生就只會向東流去的水,掩埋過往一往無前,卻不曾想,還會又再次重逢的一天。

如果是夢,那就讓她閉上眼延續長久一些。如果不是,就讓她抛開一切,奮不顧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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