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夕陽懸挂在在枝頭,映紅了宮牆。禤景宸的車駕駛入了長長的宮廊,在南宮門前停下。她沒有回到朝晖殿,一回到深宮中首先去看的便是被押到南宮地下囚牢的特殊犯人。
此人正是那夜行刺鐘離幕的念望。昨夜鐘離朔問及刺客時,禤景宸只是告知她乃是死士所為,将事情推到了鐘離程身上。實際上,在沒有得知真相之前,禤景宸也以為此乃鐘離程的手筆。
可是在得知念望所為,并且對方昨夜傳信要見鐘離朔時,禤景宸就不得不提起十二萬分的注意了。況且,昨夜監天司的司命說昨夜念望是先去見了鐘離程,誘發他身上的連理枝後,才去刺殺鐘離幕的。
他們二人中的都是毒,且如果沒有解藥,都難逃一死。鐘離程乃是命不久矣之人,可是念望還是親自動了手。尤其是在鐘離程醒來之後,将念望在中州輔佐中州王多年的事情抖出來之後,禤景宸已明了念望與鐘離皇室有恩怨糾葛。
因此,在他提到鐘離朔的時候,禤景宸提起了一顆心。
幽暗的底下囚牢中,穿着白袍的念望被架在了隔絕五行的刑架上。夕陽的光輝自一角缺口漏下,與室內幽暗的燈火混在一起,照亮了念望那一頭已經全然雪白的發。
禤景宸走到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屏退了侍衛,看向了被釘在刑架上仍舊身軀挺拔的念望。
念望擡眸,眸光渙散地看向了禤景宸站着的地方,不确定地喚了一聲:“殿下?”
“她不會見你的,念望先生。”禤景宸望着面容枯槁,五感不清的念望,目光犀利,“朕一直很好奇,念望先生的真實身份。”
“鐘離程說你輔佐中州王多年,參與了諸王叛亂,顯然你應當是中州王的人。可是根據你将鐘離程叛逆一事揭穿給朕來看,加之昨夜行刺鐘離程與雲中王,你應當是與鐘離皇族有血海深仇的。可是如此?”
她問得犀利,念望垂首,認真地聽了好一會,這才分辨出她的意思,說道:“帝王多疑,想要取信于你實在是太艱難了,不過,我本來就不打算讓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不過是讓叛逆交到你手上,然後殺了那兩人而已。”
“你很聰明,殿下有你這樣的皇後挺好的。”念望笑了一下,眸色晦暗不明,說道:“至于你說我的身份,我此前說過了,我是河神啊。我與鐘離皇族的血海深仇,其實是我的主公與之有血海深仇。”
“太一門人,都在執行士為知己者死的信條,我亦如此。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替楊望公子複仇而已。”
他的面容已經開始蒼老,發絲雪白,說這句話的時候透着一股蒼涼之氣。
禤景宸皺起了眉頭,看着他說道:“哪怕背棄君王,背棄信仰,也要執行自己的信條嗎?”
“我何曾背棄自己的君王和信仰?”念望皺起了眉頭,不悅地反駁,“我成為河神,不是為了皇帝,而是為了保護楊望公子。你應當不曉得吧,風伯與河神,并不是只有皇帝才能驅使的。帝後一體,皇夫與皇後都可以和皇帝一樣驅使兩使。”
“我是,為了楊望公子去的。”
禤景宸說道:“你若是為了楊皇夫,那麽你應當知道當年乃是楊家有反叛之心,毒害皇帝,所以刺帝才會先發制人清理楊家全家。而楊皇夫是無顏面對妻女,才自缢身亡的。這一切都是楊家咎由自取,楊望公子受累,你又為何口口聲聲說要複仇?”
念望一怔,霎時間像是被觸怒了什麽一樣,面目猙獰地說道:“什麽自缢!分明是鐘離塵殺的人!楊家都是她帶人屠的!她是為了鐘離煙,一切都是為了鐘離煙,為了她們姐妹兩能在一起,殺掉了所有有所阻礙的人。”
他不會忘記,那個烽火通明的夜裏,他看到那柄雪亮的長劍自楊望的身上抽出來,踉踉跄跄地楊望倒在地上,望着鐘離塵轉身離去的背影,喃喃地問:“這算是贖罪了嗎?”
他的身上全是血淋淋的劍痕,像個血人一樣趴在地上。鐘離塵滿目冷漠,扔掉了手中的長劍。铿锵的一聲,像是戳在了念望的心上,還有鐘離塵冷冷地那一句,“煙兒不恨你,孤卻厭極了你,你今日所受的,乃是你應得的。孤會告訴煙兒,你是自缢死的。”
她說罷,候在一旁的大司命荏苒一揮手,抹掉了楊望身上的劍痕,跟在鐘離塵的身後頭也不回的離去。
念望想,他本來不會死的,全因鐘離塵的那柄劍。
那柄雪亮的劍,斬斷了楊家,斬斷了楊望公子的驕傲,也埋葬了他的信仰。
“冤有頭債有主,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鐘離塵滅了楊家,我拿楚國作為公子的陪葬,有何不可?”
他面目猙獰,語氣裏已經有幾分偏執的瘋魔味道,沖着禤景宸啞聲道:“楊家上下七百多口人,楚國鐘離皇室加起來也超不過五百人,這還還不上呢!”
“所以你就拿百姓來抵,拿江山來抵?”禤景宸痛斥,厲聲說道:“你真是個令人惡心的瘋子,念望。若是楊皇夫知道你在他死後毀了一個錦繡江山,不知道你還有何臉面見他。”
楊望一怔,須臾笑道:“我不會見到他的,我這樣的人,連歸墟都去不了。但是有什麽關系呢,楚國沒了,鐘離程快死了,鐘離幕也要死了,我也快死了,一切都要過去了……”
他長舒一口氣,看着禤景宸,說道:“我做了自認為我應當做的一切,我這一生沒有遺憾了。”
禤景宸以一種憐憫地目光看着他,“可憐……”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隐約明白了念望的打算,冷聲說道:“不過,不會有人知道你做了這一切。殿下不會來見你的,朕不會讓你見到她,因為你不配!”
因為你毀了楚國,毀了她所有希冀的一切,她少年時期的孤苦都是因你一手造成的,這樣的人,禤景宸是不會讓她出現在鐘離朔面前的。
禤景宸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計劃很好,但是鐘離程會是擔下這一切的人。而且,你給鐘離幕下的血蟬蠱,朕早已找到解救之法。若你的複仇是滅了鐘離家,那麽你注定不會成功了。”
念望面色巨變,他看着禤景宸的方向,想要掙斷束縛,“不可能不可能!”
禤景宸搖搖頭,“沒有人知道你對楚國做了什麽,一開始就藏在陰暗角落裏的人,也不會在史書上留下名字的。你不是要複仇嗎?為主忍辱負重?你放心,朕不會讓世人知道這個故事的。”
念望是溯北的軍師,那麽就讓他作為軍師的身份,死在源州吧。
就當是慶國,與溯北宣戰的開端。
禤景宸轉身,背對着陰暗角落裏的念望,一步步拾級而上。她穿過了幽暗的囚牢,迎着明亮的夕陽,朝外走去。
囚室裏,念望在凄厲地咆哮。
囚室外,禤景宸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大司命項斯年,說道:“回去給朕測個良辰吉日,好讓瀾州的軍隊開拔。”
溯北,應該徹底老實了。
明了她意思的大司命稱諾,跟在了她身後,踏着夕陽的餘晖,返回了宮中。
入夜,鐘離朔用過晚膳之後,與家人坐在一處,輕咳幾聲,方才說道:“父親,母親,孩兒欲求娶陛下,你們意下如何?”
鎮北侯沒有什麽意外,此刻看着鐘離朔伸手拍了拍她單薄的肩膀,說道:“ 你長大了。”
鐘離朔笑笑,看着母親目光灼灼。樂正夫人滿頭霧水,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還看了樂正颍一眼,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溯兒……你怎麽突然……”
鐘離朔腼腆的笑笑,一旁的樂正颍嘆了一口氣,說道:“還能什麽事,陛下瞧上阿溯了,阿溯也歡喜她,所以要大婚了啊。”
不過就是一件你歡我喜的小事罷了。
鐘離朔看向長姐,長姐也看了她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道:“放心,阿姐替你去求。”
她們三人将西山之事告訴了樂正夫人,終于聽明白的樂正夫人說道:“那我得趕緊替阿溯準備聘禮了。”
她們都知道,女皇這樣的人,只要對上眼了,必然是應允的。盡管樂正溯瞧着年幼些,可是十七歲,也可以成婚了。
鐘離朔看着他們熱熱鬧鬧在讨論着如何向人讨教籌備婚禮的事情,只覺得胸腔被塞得滿滿當當,一片溫暖。
好一會,樂正颍才推了推她,與母親說道:“母親,阿溯今晚還要進宮裏換個傷藥,一會要走的。”
樂正夫人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着鐘離朔,柔聲問道:“溯,在家裏不行嗎?”
正說着,鎮北侯呵呵一笑,說道:“年輕人,粘得狠。”
話音剛落,便有小厮通報宮裏來接人了。鐘離朔起身,與父母告別。樂正穎送她到門口,便見晦暗的路燈下立着一輛高大的馬車。樂正穎拉着她吩咐了幾聲,有人便從車上下來了。
黑夜裏,禤景宸穿着單薄的櫻草色紗衣,站在了她們姐妹二人面前,喚道:“樂正大人。”
樂正颍從未想過禤景宸會親自來接人,一瞬間詫異過後,連忙行禮。禤景宸颔首,看着樂正颍牽着鐘離朔的手,說道:“令公子,可以跟朕走了嗎?”
鐘離朔望着他柔和的側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樂正颍看着妹妹的癡态,心下嘆了一聲,将鐘離朔的手松開,與禤景宸說道:“那就麻煩陛下了。”
請……好好照顧她。
樂正颍的目光澄澈,帶着些許的擔憂。禤景宸順勢牽過鐘離朔,颔首應道:“那朕便回去了。”
鐘離朔跟着她走,扭頭與長姐說道:“阿姐,回頭見。”
樂正颍立在原地,朝着禤景宸的背影躬身行了一禮,望着那輛駛進黑暗裏的馬車,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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